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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6/9/10 16:46:26 人气: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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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江上〉
思君不见下渝州。
波声渐起,朝天门缓缓远去。一道细细的浪花,在船舷激起的两侧波纹中交汇,开始了对江轮永不停歇的追逐。两岸的青山翠谷笼罩在蜀中永远也化解不开的迷雾中,斜阳残照,衍生出一种迷幻的色泽。山顶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来,终于汇成一天灿烂的星河。山城,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与我告别,放我顺江而下。
就这样踏上了长江,就这样在一个心理上毫无准备的时候开始了我的长江之行。以前,有多少年了,我总以为,这一天需要漫长的等待,当它终于到来的时候,我会以一种拜谒老族长一样的心情远涉千里,稽手顶礼,为这涌动灵感的每一朵浪花,为这碑刻一样的每一块礁石。长江,《诗经》里的长江,子夜吴歌声中的长江,在天地初生的太古就在南国的春天里流淌。那时,盘古开天的斧钺尚未锈蚀,云梦泽还是鱼龙出没的乐园。以后,巴人在隐秘的山洞中举行了集体的葬礼,郢都脚穿木屐的先民们刚刚学会了唱《下里巴人》。江边,那个峨冠博带的大夫独自在徘徊饮泣;而倒映着一汪清潭,李白踩着半轮秋月,在彩云一样的轻灵中走来了,眸中闪耀着浪漫的喜悦。高台上,楚襄王患了梦游症的高台上,谁在上面高吟,和着满山的落叶在明丽而又伤感的秋日阳光里萧萧而下。惊起的猿啼在此岸,彼岸的浣纱妇一定会放下手下的活计,怅然望向那上行下驰的片片风帆,那是怎样一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烟波啊。
夜泊云阳。次日启碇,晨雾渐散,江风清凉。两岸山峰兀立,水面渐窄。我知道,三峡就要到了。近午时分,阴郁的天空下,两座山岩倚天而立,隔江对峙,如一道开隙的巨闸,将一江水拦腰挡入谷中。江船微晃,行疾如风。平静的江水下暗流涌动,每一股水流都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喧哗作响。夔门,三峡的左右门神,今天,我终于见到了你。如水般湍急的江风,吹开了思绪,却吹不开凝雨的水汽。亿万年前,当青藏高原以不可遏止之势从海中崛起时,长江就再也找不到西流地中海的旧途了。滚滚的江水东下,以万钧之力,在这绝壁之上切开了通向海洋的新路。始而涓涓,终而滔滔。水之力,在于无形,无形的流动,张扬起生命的韧性。山与水的斗争,刚与柔的较量,产生了伤痕,产生了雄奇的三侠,产生了这个大自然维系了千万年的力学平衡图。这是史前的太极图,令人目眩神迷而又心惊胆战。如果说,屹立在直布罗陀海峡尽头的海格力斯石柱上刻的是:死亡之路;那么,夔门上,江水蚀写的胜利宣言一定就是:生命之门。打开了这个通道,才有了诗中梦境般的春江花月夜,才有了东坡的铁板高歌,才有了扬子江海阔天空般的雍容和大气。
顺着浪迹,顺着这条出川的千年古道,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他们也从这里出发,走出湖中的天府之国,他们的天才就像冲出峡谷的长江一样恣肆汪洋。长江,载着他们走向江陵,走向洞庭,走向开着美丽芍药花的扬州。东方古典文明的阳光,驱散了千山雾障,照亮了丰富而又敏感的精神世界,折射出晶体般的璀璨光芒。江水,赋予他们的诗章以轻盈或沉郁;他们的诗章,使长江成为了一条有灵性的河,一条东方文明的冥河,让每一个沐浴者在粼粼波光中沉醉徜徉。
千年前,当李白沿着那条著名的丝路走向长安的时候,他一定会记得凉州这一边塞军镇。千年以后,我在一个冬日的雪后诞生在它的残关堞影下。此时,楼兰的弦歌已经在沙漠里沉寂了很久,盛唐的笑靥只停留在牡丹的记忆里。历史的大幕已经落下,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已经做了最后一次谢幕。只有那条江还在汩汩地流着,在我的血液里,在长灯伴我的孤灯下。让我想起荷花,想起渔火,想起画船听雨眠,想起杨柳青青时江上渺远的歌声。在少年最寂寞也最富有感性的日子里,掬起的每一朵浪花,都是艺术和自由的化身,而这一切都和那条遥远的江有关。长大了,当我终于远行,我的足迹没有印在江南的春泥里,而是停在了渤海之北。以后的四年,ABC代替了之乎者也,校园的空气中弥漫着Sound of silence的多音节耳语。高深的数理课堂上,教授的玄机超过了李商隐的朦胧晦涩。只有每一个新学期开始的那几天,北方的大海还寒意料峭时,我从遥远的金陵故友的信中能依稀听到春潮的涨水声,嗅到莺飞草长的三月气息。数年后,当我在京华的烟雨中迷失时,当我在碌碌的繁忙中满足于衣食之安时,我仿佛听到了南国天地中那颗漂泊的心灵在孤独地呐喊,那是少陵的吞咽,那是屈子的苦吟。一颗体味内心独白的心灵,一颗多少年都不能放弃清醒的心灵,能寄托在什么地方呢?在仓颉造字的奇妙中还是在国际500号出版物的条文中?在《天问》的神游中还是在《2010》的启示中?在水墨的挥洒还是在油彩的写真中?长江,从远古流向未来的生命之河,从祖先传递到我手中的神秘基因链,请让我饮你吧,请让我在这一饮醉千年的酣畅中破解你生生不息的秘密吧。
江流宛转。云雾云爱云逮中,巫山十二峰在变幻中交互隐现。突然,镁光灯的闪亮划破了下午昏黑的舱面,惊喜的呼声在我的周围此起彼伏。神女峰,谜一样的神女峰,在山脊上卓然玉立,长袖临风,飘逸绝尘。也许是仙凡隔绝,仅仅几分钟,又消失在铁幕一样的云雾中了。巫山的女主,思凡的仙子,忠贞的少妇,抑或是朝云暮雨的风流女,无论人们怎样去臆造你,猜度你,你只是踞于万山之巅的一丛石峰,不喜,不悲亦无欲。但即使如此,我也要将你想象成一位女性,因为只有女性才能包容那么多人类的情感和寄托。几千年了,你在上面一定见到了无数人间的悲欢。昭君沿着香溪而下,弄潮儿却在纤歌声中逆水而上。春潮有信,方魂难返,绝域之北,你听到青草年年拨节的声音了吗?暝色染青峰,暝色亦入高楼。海的那一角,水谁在念我于长江之尾?顺着你的记忆,我想追溯到女娲之前,水之中央。那时的蒹葭,是一种怎样的纯白。纯白,风中轻扬的裙纱,在那个永不褪色的夏日傍晚盛开。倒映在我的心中,是一种浅浅的温柔。神女峰啊神女峰,如果你真是神明的化身,我将向你拜手,在这个注定平凡的尘世中,请佑我永存这份情缘,请让我以一种古老的忠贞,去坚守这一世的诺言吧。
沉沉夜色中,江船驶过西陵峡。星垂。野阔。山已远,海亦远。漆黑的视野中,什么也看不见。明朝,我将登上黄鹤楼,如昔日驾鹤的仙人一样凌空而去,飞回北方。夜已深,人入静,只有风卷涛声,如长江的呼吸,催熟我一枕的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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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一个人好难~!~ 爱两个人好玩~!~ 爱三个人好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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