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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5/11/8 12:0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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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楼 |
Re:金瓶梅
第31节:寄意时俗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社会有了等级,人与人之间就不会平等,人心就容易趋炎附势,嫌贫爱富。《金瓶梅》第三十五回,通过写两杯茶,写尽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一日,西门庆的穷兄弟白赉光来见他。西门庆明明在家,小厮平安儿知道主人不欢迎他,就谎说不在家,推三阻四,就是不让他进门。白赉光硬是把槅子推开,进入厅内,在椅子上坐了。众小厮也不理他,由他坐去。正巧,西门庆有事出来撞见,推辞不得,只得让坐。这里,小说特别写了西门庆睃见白赉光的一副寒碜相:"头带着一顶出洗覆盔的、恰如泰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蝇子打不到、黄丝转香马登袜子。"西门庆只好无奈地与他搭讪着。"说了半日话,来安儿才拿上茶来"。白赉光才拿在手里呷了一口,只见小厮拿着大红帖儿往里飞跑,报道:"掌刑的夏老爷来了,外边下马了。"于是,西门庆就不管白赉光,往后边换衣服去了。白赉光只得躲在西厢房内,打帘里望外张看。他看到的是,夏提刑进到厅上,两人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拿了两盏茶来吃了"。请注意,一个是"说了半日话"才拿上茶来,一个是坐定后"不一时"就上茶了。难怪张竹坡在这里批道:"明衬赉光,可叹,可叹!"同样上一杯茶,写尽了人间的势利。当然,小厮们的势利,根子在他们的主人。小厮们即使小心翼翼地去迎合主人的旨意,但还是没能做到主人满意,因为他们毕竟让那个丧气的穷兄弟进门了,最后还是逃不了西门庆的一顿毒打。
《金瓶梅》写食,还写出了一个腐烂透顶的官场。在一部《金瓶梅》中,贿赂的最佳工具除了金银财宝外,就是独多各色各样的食品与食器。请看,西门庆欲害武松,给知县送了五十两雪花银,还有一副金银酒器;西门庆给蔡京庆上寿礼品中,也有"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汤羊美酒,尽贴封皮";西门庆贿赂安进士、蔡状元,也送上"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又在家"预备下酒席";后来迎接宋御史、蔡御史,盛宴后又"把两桌席面,连金银器"一并奉送;在宴请六黄太尉后,"桌面器皿,答贺羊酒",俱送皇船交割;西门庆升官进京谢恩时,赠送朱太尉的即是"金华酒四坛",另送崔中书"一腔羊,一坛酒",送何太监"一口猪,一坛酒"。食品,是西门庆打通关节、贿赂上司的利器。人,离不开食。只是有的该食,有的不该食。不知古今中外的官儿们每每酒肉穿肠过时,是否想过西门庆们送来的正是埋在心里的炸弹?
匠心独运
寄意时俗
《金瓶梅》基本的艺术风貌是什么?欣欣子序开头就指出:"寄意于时俗"。这就是说,《金瓶梅》是一部通过描写"时俗"来寄托作者思想感情的书。它不同于《三国》描写古代的帝王将相、兴废争战,也有别于《水浒》刻画超人的英雄豪杰、刀光剑影,更大异于《西游》虚设奇幻的牛鬼蛇神、上天入地,而是用细致的笔触,描绘了生活中谁都能遇到的平平常常的人、普普通通的境、琐琐屑屑的事。它显得俗:人俗、境俗、事俗、语也俗。
然而,正是这种俗能给人以一种身临其境、亲睹亲闻之感,使我国的小说艺术更面向现实,面向人生,从而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写俗人,乃是写世情的中心。因为世俗社会中活动的中心就是这些俗人。《金瓶梅》描摹的主角,是一个"市井暴发户"。围绕着他周围的一妻五妾,乃至一大批帮闲篾片、娼妓优伶、家僮婢女、僧道尼番、医巫星卜、三姑六婆,都是市井之俗人、小人。小说将这些"下等社会"的人物予以集中描写并使之成为主要脚色,反映了作者对于人的认识有所提高。然而,仅写俗人还不足以充分地写世情,关键还要同时叙俗事,画俗境。《水浒》中的英雄不是大多也是俗人吗?然而他们演的常常是杀人越货、攻城夺地等非同凡俗的活剧,因而不能不使人感到与一般的人生还有一段距离。《金瓶梅》发展了《水浒》中写家庭琐事、日用起居的一面,使人物的主要活动就在家庭之中、市井之间,着重描写一些"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写琐琐屑屑的柴米油盐之事(刘廷玑《在园杂志》),好像作者"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谢肇淛《金瓶梅跋》)似的,使整部小说浸透着"俗"的色彩,具有一种强烈的现实感。
第32节:人性的丑恶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然而,写《金瓶梅》时俗并不是仅写一家之俗,还要"寄意",要暴露社会的黑暗,谴责人性的丑恶,特别是要把矛头指向最高统治集团,这就使得作者并不把眼睛死盯在一处,而是注意左顾右盼,由小及大,在广泛联系中来写俗。对此,张竹坡已经看出。他在《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指出:《金瓶梅》因西门庆一份人家,写好几份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虚一家,乔大户一家,陈洪一家,吴大舅一家,张大户一家,王招宣一家,应伯爵一家,周守备一家,何千户一家,夏提刑一家。……凡这几家,大约清河县官员大户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写及全县。不仅如此,他还认为《金瓶梅》实际上由"一家"而写及了"天下国家"。其七十回总评曰:夫作书者必大不得于时势,方作寓言以垂世。今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何以见怨之深而不能忘哉?故此回历叙运艮峰之赏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以一发胸中之恨也。这是从联系之普遍的角度上来指出作者"见怨之深"。与此相补充的是,张竹坡还有个"加一倍写法"的理论:
文章有加一倍写法。此书则善于加倍写也。如写西门之热,更写蔡、宋二御史,更写六黄太尉,更写蔡太师,更写朝房,此加一倍热也。如写西门之冷,则更写陈敬济在冷铺中,更写蔡太师充军,更写徽、钦北狩,真如加一倍冷。
这实际上也指出了《金瓶梅》由小及大,直指朝廷的暴露特点。
在《金瓶梅》中,由小及大、上下联系起来描写的事例很多,最令人难忘的是苗青一案。谋财害命的苗青闯入西门庆的圈子里来,是走了姘妇王六儿的门路,而王六儿处又经邻居乐三嫂的通融,她们都是市井间最普通的小人物。西门庆得了银子,买通同僚夏提刑,放苗青回扬州。至此,事情似可中止,但作者不甘罢休,使之逐步升级,从山东按察院,一直到蔡太师,再经万岁爷,致使罪犯终于逍遥法外,赃官受升迁,清官被贬谪,其朝廷之黑暗,皇上之昏庸,暴露无遗。张竹坡曾由此而发感慨说:"见西门庆之恶,纯是太师之恶也。夫太师之下,何止千万西门,而一西门之恶已如此,其一太师之恶为何如也!"(第四十八回批语)其实,西门之恶,岂止太师之恶,实是皇帝之恶也。《金瓶梅》的暴露就是能这样小中见大,大小结合,增强了暴露的广度和深度。
这种结合不是生硬凑合,而是不露痕迹。《金瓶梅》在这方面是颇见功力的,这里且举两个细小的例子来说明问题。一是第二回,写县官派武松送金银到东京去,原天都外臣序本《水浒传》只是这样写:"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撰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戚处收贮,恐到京师转除他处时要使用,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这里至多揭露了这个县尊于"二年半"时间已"撰得好些金银"而已。而《金瓶梅》于此略加点缀,就将"恐到京师"句改成"三年任满朝觐,打点上司",后又对武松说:"我有个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姓朱名勔,见做殿前太尉之职,要送一担礼物捎封书去问好……"原来如此!他要巴结的乃是殿前太尉朱勔!做官就要在朝廷里有靠山,要时时不忘孝敬上司!显然,它比《水浒》的暴露更深了一层,而这个改动又是那么自然,无迹可求。其二,如第六十七回写蔡京的管家翟爹派来的人向西门庆讨回书时,顺便加了一段对话:"(西门庆)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担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若去掉这段对话也完全可以,但加上去却合情合理,且正暴露了"私门之广,不独一提刑也"(崇祯本评语)。这两例都是顺手拈来,毫不费力,但却自然、巧妙地暴露了从下至上(前例)与从上至下(后例)的相互勾结,充分显示了作者的艺术才能。
第33节:写丑见美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总之,《金瓶梅》是一部俗书。在我国古典小说中它最俗,写的人物最平凡,写的家庭最普通,写的事物最琐屑,然而它意在暴露,指斥时事,敢于写曹雪芹所不敢写的"讪谤君相"、"伤时骂世",比起《红楼梦》、《儒林外史》这类也写世俗的小说来,它更注意写国家朝政,兴废争战。它立足于"俗",心中有"时",故能从"俗"字出发,由此及彼,由小到大,纵横交错,上下相联,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写"时俗"的小说,使真实性与暴露性同臻妙境。
写丑见美
在我国小说发展史上,《金瓶梅》以另一种新的姿态引人注目:它不致力于歌颂真、善、美,不去刻画帝王将相、神佛仙道等"高大形象"或正人君子,而是着重描写社会的假、恶、丑,网罗了形形色色的人间恶棍与男女小丑;整个世界充满着淫邪奸乱,色彩是昏暗的,气氛是令人窒息的。在这里,几乎没有光明,没有正义。这种一反常态的艺术尝试,不能不使有的人担心:这是不是"以丑为美",会"坏人心术"?
其实,艺术描写的对象本没有美和丑的界限。美和丑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作家有兴趣歌颂美,也有权利描绘丑,而笑笑生活动的时代本来就是一个昏天黑地的时代。西门庆、应伯爵之流活跃于市井,蔡太师、宋徽宗之辈充斥于朝廷。"文学所以叫艺术,就是因为它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契诃夫《写给玛·符·基塞列娃》)真实地把当时社会中种种丑类集中起来,加以典型化,正是一个有良心的作家的神圣职责。果戈理说得好:"如果你表现不出一代人的所有卑鄙龌龊的全部深度,那时你就不能把社会以及整个一代人引向美。"《金瓶梅》正是一部力图暴露那个卑鄙龌龊的时代的书。它描写丑,否定丑,正是创造美,把一代人引向美。
那么,写丑,怎么见美呢?"以丑为美"与"写丑见美"的区别何在呢?这关键是在作家的态度。作家描绘丑时,是为丑而丑,以丑写丑呢?还是用一支真善美的笔去暴露丑、鞭挞丑、否定丑?显然,《金瓶梅》属于后者。它所描写的丑是一种被否定的丑,在否定中给人以愉悦和痛快,得到一种美的享受,从而激发并引导人对于美的追求。这种否定一般可分成两类,一类是用明确的语言对坏人坏事、丑言丑行加以诅咒,甚至作者通过介入文字直接发表议论。这种手法受说唱艺术的影响,其优点是比较明朗、强烈,但往往游离了作品的客观描写,有节外生枝、强加于人之嫌。另一类则比较深沉。作者只作冷静的、客观的描写,把褒贬爱憎深藏在人物性格的自身发展之中,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在《金瓶梅》中这两类手法都用,而于后者更显功力。第一类,如在作品中经常可以见到骂西门庆"浪荡贪淫","富而多诈奸邪辈,欺压善良酒色徒","有钱便是主顾,那计纲常礼教",骂潘金莲为"泼贱"、"淫妇"、"九条尾狐狸精"等等,其憎恶之情溢于言表。特别是在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一对狗男女丧命时,作者所引的诗论都是很有针对性的,即都强调"善"来批判这两个"恶"的典型。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呜呼哀哉时,就引了"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的古人格言。第八十七回武松将杀潘金莲时,作者又引诗曰:"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到全书结束时,作者又再一次强调"西门庆造恶非善",并有诗为证云: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第34节:基本手法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万年作话传。
这里除了宣扬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外,主要就是强调了善恶的对立,清楚地表明作者的整个艺术构思就是用"善"来否定"恶"。他把豪横的西门庆,颠狂的经济,淫佚的瓶梅,都当作丑恶的典型,否定的对象。此外如对帮闲、尼姑、娼妓、媒婆一类,他几乎都加旁白予以严厉地谴责。于此可见他是有自己的道德观念和美学理想的,假、恶、丑在《金瓶梅》里显然是处于被批判和否定的位置的。
第二类是《金瓶梅》所用的基本手法。它在更多的地方是不加任何主观色彩,"纯然以不动感情的客观描写"(郑振铎语),所谓"笔蓄锋芒而不露"(张竹坡语),只是通过艺术形象本身来给人以启迪和教育。后来深受《金瓶梅》影响的《儒林外史》卧本回评者就称赞这种艺术手法为:"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也。"近代的忏绮词人在《梼杌萃编序》中对塑造反面人物有更深一层的认识。他认为写丑角恶棍不能仅仅停留在"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而要"能写貌为人而心为鬼,名为人而实为鬼",表面上看来"明明一完好之人也,而有识者一见而知其为鬼":
作者未尝着一贬词,而纸上之声音笑貌,如揭其肺肝,如窥其秘奥,画皮画骨,绘影绘声,神乎技矣。
《金瓶梅》是否臻于这种入神的艺术境地尚可讨论,但无疑是作了可贵的尝试。可惜的是,我们有些批评家习惯于公开说教,面命耳提,误以为《金瓶梅》的作者是以冷漠的态度、厌世的哲学来对待人生,指责他态度暧昧,爱憎不明,以致美丑不分,以丑为美。这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事实上,作者冷酷地安排他笔下的几个主要人物一个接一个地、不可抗拒地落得悲惨的下场,就已鲜明地透露了他的审美倾向。至于在具体描写中,我们同样可以感受到隐藏在画面背后的作者的感情脉搏。且看第五十五回蔡京宴请西门庆的一幅场景:
(蔡京)见说请到了新干子西门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直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筵席。西门教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满满一杯,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
作者在这里描绘的是"一种亲爱情景"(崇祯本眉批),一无论断。正直善良的读者读至此,难道会误解成作者在歌颂蔡京的礼贤下士,或者西门庆的尊重长者吗?不,只能感受到这两个丑类一贪财,一附势,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犹如自己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似地从心里觉得无比痛快。这是因为读者能通过自己的审美活动,对客观的形象加入主观成分,辨得清美和丑,产生了爱和憎,在感情上与作者产生了交流,引起了共鸣。这就是纯以写丑而能见美的奥秘所在。因而,越是把假恶丑暴露得淋漓尽致,就越是令人向往真善美。这正如评崇祯本批点者指出的:《金瓶梅》一书,"凡西门庆坏事必盛为播扬者,以其作书惩创之大意矣。"它播扬其丑,并不是宣扬其丑,恰恰相反,正是为了惩创其丑。在这惩创否定之中,读者当然会油然而起向往它的反面:真善美。
当然,《金瓶梅》所写之丑并非都能见美。这是由于作者的道德观念、美学理想本身存在着缺陷,或者在暴露丑恶时失却控制,缺乏分寸,于是对那些丑言秽行有时不但不加谴责反而津津乐道起来,使整部小说难免搀入了一些"以丑写丑"的杂质。但总的说来,这毕竟是一些杂质而已,并不能掩盖它写丑见美的整体光辉。不过,它可以告诫后来的作家:创造艺术的丑,必须自己先净化一颗美的心。
第35节:恶不全恶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恶不全恶
对于《金瓶梅》中人物性格的刻画,曾经有过这样一些疑问和责难:西门庆这个专门陷害别人的悭吝狠毒的家伙,后来怎么会对李瓶儿情意绵绵,作者甚至"赞叹"起他的"仗义疏财,救人贫困"来?李瓶儿对花子虚和蒋竹山是那么凶悍狠毒,而做了西门庆的第六妾后却怎的变得如此善良懦弱?此外,如对庞春梅、宋惠莲等,都有诸如此类的议论,似乎这些人物性格的发展都有些无迹可寻,前后矛盾,因而这些人物是不典型、不真实的。
这种看法的产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在《金瓶梅》前后的一些古典小说中,人物形象的性格往往是单一色、类型化的,好人就好到底,坏人就坏到底,而不注意挖掘符合人物心理和性格逻辑发展的复杂性;我们的批评家又习惯于将人物的阶级性、社会性简单化、绝对化,于是就容易欣赏那些黑白分明的"正面"或"反面"人物,不容易理解那些性格复杂、色彩纷呈的形象。但事实上,真正的人是十分复杂的,诚如高尔基所说,"人是杂色的,没有纯粹黑色的,也没有纯粹白色的。在人的身上搀合着好的和坏的东西--这一点应该认识和懂得"。作家要把人写活,就必须把人放在具体的时代和社会中,按其性格逻辑写出他的性格的"杂色"来。这一点,熟悉"《金瓶梅》壸奥"的脂砚斋也早就指出,他说:"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的确,假如写反面人物"无往而不恶",全用"鼠耳鹰腮等语",画外表而皆如鬼脸,表内心则全是兽性,其结果就必然是"不近情理",不符合生活逻辑,公式化、概念化。《金瓶梅》远在《红楼梦》之前,开始注意真正去写人,从而突破了那种"恶则无往不恶"的浅薄框框,努力揭示深藏在反面人物本质特征里的相互矛盾的性和情。应该说,这是我国小说发展史上的新突破、新贡献。在这里,西门庆之类的恶的典型往往并不全恶。他们性格是复杂的,而这种复杂又不是人性和兽性的简单相加,也不是某些相反因素的偶然拼凑,而是其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完全在人情物理之中,因而又是统一的、活生生的、令人信服的。
我们就以本书中恶的象征西门庆与主要"淫妇"之一李瓶儿的关系来看吧。西门庆开始奸骗李瓶儿,完全是出于好色和贪财,因此并不把她真正放在心上,连约定行礼的日子也一会儿就忘得一干二净。后来把李瓶儿娶来后,又怪她招赘蒋竹山,就故意在精神上加以折磨,逼得她上吊自尽。救活后,又毒骂了一顿,再用鞭子抽打,根本没有什么情义可言。但另一方"淫妇"李瓶儿却把他当作"医奴的药",口口声声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不能不使西门庆在感情上有所触动。再加上李瓶儿的巨额财富、温良性情,以及生了个儿子,终于博得了西门庆的宠爱。西门庆最后爱李瓶儿,固然没有摆脱其兽性,但无论如何也包含着一点人性。他们两人之间最后确实是有一点真诚的爱情的。瓶儿病重临终前与西门庆两人的许多对答和行为都表现了出自肺腑的依恋哀伤之情。比如,瓶儿将死前,潘道士特地关照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但西门庆出于真情而不顾,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还是进了房中。再看他们的最后一席对话:
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第六十二回)
第36节:长于讽刺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及至李瓶儿一死,小说又写道:
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同上)
这一天,西门庆"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看来,"好性儿"(作者笔下这个被批判的"淫妇"的确有"好性儿"的一面)、"有仁义"(当然主要是指无保留地提供了大量的给西门庆用以升官发财的金钱),确实打动了西门庆那颗残忍、狠毒而又贪财、好色的心。这就是西门庆之所以爱瓶儿的基础。显然这个基础并不是纯正的。这也就难怪西门庆的心腹说:"为甚么俺爹心里疼(瓶儿)?不是疼人,是疼钱!"也不难理解西门庆伴灵还不到"三夜两夜",就在瓶儿灵床边奸污了如意儿。但是这不能完全否定西门庆与李瓶儿之间曾经存在过一种不乏真诚的爱情,至少,那不全是虚假矫饰之情。总之,西门庆是个恶人,并不是恶魔;他是恶的代表,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作为一个人,他必然合乎逻辑地产生他应当产生的感情。这正像他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仗义疏财"等一样,尽管在根本上是从属于其恶,服务于其恶,但毕竟还闪烁着一点善的折光。这不是流露了作者对肮脏人物的欣赏,也不是作者笔下人物性格的矛盾,而恰恰是《金瓶梅》暴露艺术的精湛之处。它使人们相信:这些丑恶的人物是真实的,这个腐朽的社会也是真实的。
长于讽刺
讽刺艺术在我国文学史上有着悠久的传统。二千多年前的《诗经》就曾把讽刺作为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而产生了《硕鼠》等讽刺名篇。从小说创作来看,在先秦寓言和晋唐短篇中都可找到讽刺的成分。到了明代,随着笑话谑语的发展,讽刺手法得到了较为广泛地运用,连《西游记》等神话小说也有不少成功的讽刺篇章。《金瓶梅》作为一部暴露小说,讽刺的手法自然运用得更为普遍,也显得更加成熟。它代表了明代讽刺艺术的水平。
讽刺,是否定生活中某些不合理现象的一种文学手段。它主要有别于直接的谩骂和尖锐的抨击,而是"主文而谲谏"(《诗大序》),用一种比较含蓄、形象的笔法来加以嘲讽和讥刺,"若针之通结"(《文心雕龙·书记》),顿使人感到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为了加强其艺术效果,作家又常常把否定的丑恶现象加以集中或夸张,使人一目了然,倍增憎恶之情。《金瓶梅》世界里的人物多为魑魅魍魉,作者在行文时处处暗伏讥刺,特别是对于那些帮闲篾片、三姑六婆之流,讽刺几乎与其人物的活动相始终。我们常常看到作者用一些夸张的、甚至是漫画的手法,对他们予以辛辣的嘲笑。例如作者写应伯爵之流在李桂姐家里"犹如蝗蝻一齐来"的一顿大嚼,就是用这种手法把他们的丑恶面貌暴露无遗,使人感到这批帮闲实在可笑和卑劣。再如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约"兄弟"们商量如何祭奠时说:
"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了后人眼睛儿也!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使了一钱,一付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钱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每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着,两三日省了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第八十回)
第37节:口是心非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作者在写这段话时,笔端充满着讥诮。这批帮闲,原来也与西门庆"相交一场",吃他用他,沾尽了光。如今人死二七,却迟迟不去祭奠,想推推不了,想赖赖不掉,无奈,每人可怜巴巴地各拿出一钱银子,精打细算地作了安排,又精打细算如何占便宜,真是刺透了这批惯吃白食的无赖们的心。此外,如第三十回写"不管脐带包衣,着忙用手撕坏。活时来洗三朝,死了走的偏快"的蔡老娘,第六十一回写"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的赵太医,都是吸取了民间俳谐戏谑文字的养料,对那些庸医、接生婆等进行了十分尖刻而又令人发笑的嘲讽,使人久久不能忘怀。
这类讽刺直接、夸张,具有喜剧性,容易达到丑化的效果,但往往削弱了真实感。《金瓶梅》在进行讽刺时,不仅仅使用这种相对比较低级的手法,还常常较为熟练地采用相对比较高级的对照映衬法。这种手法,就是将讽刺的对象作客观、冷静的描写,不加直接的贬语,也无夸张的色彩,首先给人以一种真实感,但同时"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鲁迅语),致使矛盾的两面黑白分明,是非立见,达到讽刺的效果。这种相形,又不是千篇一律,有一公式可循,而是随物赋形,变化多端。这里有的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有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比,也有的是人与景之间的映衬,乃至有事与事之间的对照。下面就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金瓶梅》第四十九回写蔡御史在西门庆家酒醉饭饱之后,到掌灯时分,走进留宿的翡翠轩时,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等待着他。这时,他一边嘴里说着"恐使不得",装得很正经,一边却携着这两个妓女的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这段描写为鲁迅所欣赏,曾一再予以指出。在这里确实是"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在风雅的言辞掩饰下面,把一个口是心非的赃官和一个工于心计的恶霸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再如第三十三回韩道国出场后不久,有一番表演也十分精彩:
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
看着他这种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有个名为谢(揭)汝谎者,当场就刺了他一下子:"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假如这个韩道国稍知廉耻的话,就该收场了,可是他竟牛皮越吹越大:
"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账!言听计从,祸福共知。……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
这里所言,没有一点与前后事实相符。而最妙的是,小说接着写他的老婆与弟弟通奸,被人当场抓住,拴到铺里要解官了。这个自吹"行止端庄,立心不苟"的家伙,老婆原来竟是这路货色!不但如此,后来他还公开把老婆让给西门庆,自己搬到铺子里去睡,并关照老婆"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第三十八回),真是到了"彼此通家,再无忌惮"的地步。这种手法,正像后来《儒林外史》中描写严贡生一样,"才说不占人寸丝半粟便宜",一个蓬头赤足的小厮就进来对他说早上关了人家的一口猪,那人来讨了!让事实将他们的谎言当场戳穿,并将其肮脏的灵魂兜了出来。
再看景与人相形。第六十九回写那个潘金莲出身之地王招宣府及其淫荡的女主人林太太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西门庆在文嫂的带领下,由后门而入,穿过夹道,转过群房,曲曲折折地到了林太太住的五间正房,再通过一道便门,才进了后堂。这时:
第38节:悲喜交集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栊而入,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就(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旁边列着枪刀弓矢,迎门朱红匾上(书)"节义堂"三字,两壁书画丹青,琴书潇洒,左右泥金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这是多么幽深、堂皇、正气的人家啊!"节操"两个字在这里又是那样地显眼。然而,在这环境中生活的主人如何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观看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就"满心欢喜";特别是听到文嫂介绍西门庆是"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时,"越发满心欢喜",装着羞羞答答地说:"请他进来吧!"不一会,她就与西门庆在这"节义堂"后演出了比妓女还不如的丑剧。如此环境,如此人物,一经对照,正加倍地讽刺了这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一无节义廉耻的真面目,令人不能不嗤之以鼻!
这种"相形"的手法,还可见之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撞击,让他们在狗咬狗中,把假面具撕下来。王姑子与薛姑子这类佛门尼姑,表面上读经说典,劝人为善,而实际上是戒行全无,廉耻丧尽。印经,是多么崇高的事业!她们口口声声宣称"持颂此经,将此经印刷抄写",为了"万人持诵,获福无量"!可是事实怎样呢?由于王姑子与薛姑子分赃不均,王姑子就在李瓶儿面前说薛"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账",后来因念经事再次发生矛盾,她又向吴月娘揭发:
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我教这老淫妇独吃!他印造经,转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攘去了。(第六十八回)
不言而喻,王姑子也不是好货,所谓"念了半个月"的血盆经全是谎话。她揭发的薛姑子的丑恶嘴脸也正是她自己的面孔。作者不露声色,通过她们自己的"合气"(斗气),将这种"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的"缁流之辈"作了入骨的讽刺。
《金瓶梅》作为一部描写世情、重在暴露的小说,讽刺的手法几乎贯串全书。在这个意义上说,它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部讽刺小说。清代的《儒林外史》明显地接受了它的影响,去浅露而重婉曲,变谐俗而尚文雅,使我国的讽刺艺术又达到了新的水平。
悲喜交集
清初的张潮在《幽梦影》中曾说:"《金瓶梅》则是一部哀书。"的确,从整体来说,《金瓶梅》是一部暴露性的社会悲剧。作者"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竹坡闲话》)。然而,这部悲剧既使人感到压抑和沉重,又能时时让人透出气来,笑出声来。而当笑过之后,得到的回味仍然是人生的悲和愤。它妙就妙在哀而能笑,笑而愈哀,是一部带着笑声来暴露的悲剧。
《金瓶梅》之所以能逗人发笑,主要是安排了一些喜剧性的人物、情节,乃至片言只语,所谓"专在插科打诨处讨趣"(崇祯本批语)。帮闲应伯爵,可以说是一个插科打诨的专家,他那张伶俐油滑的嘴,常常会吐出不少笑料;而他在小说中,从第十回(崇祯本为第一回)到第九十七回,几乎贯串始终,这就使整部小说都沾上了一点喜剧色彩。这里且以西门庆与李桂姐的两次僵局来看看他的表演。第一次,于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后不久,两人正打得火热时,潘金莲送来了一首"黄昏想,白日思"的词。李桂姐一见不免吃醋,一头倒在床上朝里边睡了,慌得西门庆不知怎么才好。此时,全靠应伯爵、祝日念一帮闲客,"说的说,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顽耍饮酒,把桂姐窝盘住了"。这位应伯爵就说:"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肉大家吃。"他于是带头说了一通《朝天子》,大家嘻嘻哈哈地说了几个笑话了事了。后来,西门庆发现李桂姐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二官,大吃其醋,一怒之下把李家的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并发誓再也不去了。此时,也是这个应伯爵死皮乞脸地把他拖了去,到了李桂姐家,他在旁打诨耍笑,向桂姐说:"还亏我把嘴头上皮也磨破了半边,请了你家汉子来,就不用着人儿,连酒儿也不替我递一杯儿?"于是一个"怪应花子",一个"贼小淫妇儿"地调笑起来,再加上一个"螃蟹与田鸡"的"笑话儿",逗得"两个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一腔怒气全冲到了九霄云外。应伯爵就是这样一个引人发笑的丑角。然而,在这位丑角的出色表演中,不能不使人感到可怜、可悲和可恨。这个小人物,是当时腐烂社会的畸形儿。
第39节:白描传神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金瓶梅》在安排插科打诨或戏谑文字时,往往注意调节严肃紧张的气氛。比如,第二十回西门庆在大打出手时写虔婆的《满庭芳》,第三十回瓶儿临产前嘲谑蔡老娘,第四十二回祝日念改的借契,第六十一回瓶儿病重时的赵太医,第八十回吊西门庆的一篇祭文等等,都有如此效果,这里且以第五十三回为例。当时官哥发病,"两只眼不住反看起来,口里卷些白沫出来",慌得一家团团转,灼龟、献城隍、谢土地,什么迷信活动都搞上了。可是,就在这紧张的活动中,却插入钱痰火烧纸和西门庆拜佛的一段煞是可笑的描写:"看他口边涎唾卷进卷出,一个头得上得下,好似磕头虫一般,笑得那些妇人做了一堆。西门庆那里赶得他拜来:那钱痰火拜一拜,是一个神君;西门庆拜一拜,他又拜过几个神君了。于是也顾不得他,只管乱拜。那些妇人笑得了不的。"就是装得一本正经的西门庆也说,"引的我几次忍不住了"。这,不是对这类活动的有力嘲笑吗?有时候,气氛相当沉闷、紧张,作者无法编入大段文字,也要巧妙地插上三言两语,既逗人发笑,又令人深思。例如第二十六回,西门庆改变主意不派来旺去东京,来旺因而大怒,"口中胡说,怒起宋惠莲来,要杀西门庆"。这是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严重时刻,可是宋惠莲在埋怨西门庆时还这样说:"……你干净是个毬子心肠,滚下滚上;灯草拐棒儿,原柱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云云。这正如崇祯本批曰:"埋怨中带戏谑,妙甚。"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足见作者的艺术匠心。
中国古代小说是非常重视喜剧性、娱乐性的。晚明叶昼在评《水浒传》第五十三回时曾认为:"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当时小说戏曲界如汤显祖、冯梦龙等都非常强调趣味。这种文学思想,对这部悲剧的创作是有影响的。屠隆在《唐诗品汇选释断序》中说:"然人不独好和声,亦好哀声;哀声至今不废也。其所不废者,可喜也。"这里虽然论的是诗,但其精神与小说创作是相通的。从中可见,屠隆对于"哀声"的高度重视并具有独到的见解。这里的"可喜",虽然不仅限于"使人发笑",还可能主要指有艺术的感染力;但从小说创作来看,其"可喜"的艺术感染力不能不包含着由戏谑文字而引发的"趣味"。作者显然是努力追求这种趣味的。小说因而有时显得庸俗低下,有时联系不够紧密,但总的来说,《金瓶梅》是我国古代第一部有"趣"可"喜"的长篇暴露小说。以后的《红楼梦》设计了薛蟠、刘姥姥一流人物,《儒林外史》中更有许多令人发噱的人和事,及至到晚清的李伯元、吴趼人等强调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应该说都与这种哀中有喜、悲喜交集的创作手法有联系。看来,在暴露性的悲剧作品中,巧妙地编入一些戏谑文字,能活跃气氛,调节情绪,是增强娱乐性、趣味性的有效手法。
白描传神
白描,本是国画的一种基本技法,指的是不着颜色,纯用墨线勾描物象。我国素有"白描打底"的传统,无论是画人物肖像,还是花鸟山水,是工笔画,还是水墨淡彩画,都把白描勾勒当作绘画之本。清人松年在《颐园论画》中比较中西画时就着重指出了国画白描传神的特点:"西洋画工细求酷肖……但能明乎阴阳起伏,则洋画无余蕴矣。中国作画,专讲笔墨勾勒,全体以气运成,形态既肖,神自满足。"画理与文理相通。白描同样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一种基本技法。它在小说创作中主要表现为:不作静止的、繁重的描摹,而是用最简练的笔触,勾画一些富有特征性的外部现象,使读者通过自己的联想,感受到描写对象的整体品貌、内在生命和全部关系,得到美的享受。
第40节:曲尽人情 http://book.qq.com 2005年11月07日
《金瓶梅》的白描艺术是非常出色的。它一开始就得到了人们的赞叹,明末崇祯本的批语曾多次指明其"纯用白描"的特点,后世的批评家也屡屡提及,特别是张竹坡,在其《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说: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
张竹坡欣赏《金瓶梅》的白描手法,在第一回的总评中就加以强调,并作了具体分析。张评本《金瓶梅》的这一回写帮闲应伯爵和谢希大来看西门庆时道:
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连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甚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
不久,十兄弟一起到玉皇庙结拜,当吴道官要他们排列次序时:
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个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了。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掐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
这里,诚如张竹坡指出的:"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这个帮闲"半新不旧"的打扮,宛如一个绸缎铺"跌落下来"的帮嫖专家。一番巧言胡诌,油嘴滑舌,确使一个帮闲附势的无耻小人"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作者在此写应伯爵的衣着、行动、言语时都非常简练,三言两笔,却写得有声有色,直露他的灵魂。这种朴实的白描勾挑,具有高度的艺术表现力。它不但能绘形,而且能传神,达到了"形态既肖,神自满足"的境界。
那么,白描何以能传神呢?关键是作家在描写时并不停留在故事的生动和外形的毕肖上,而是首先着眼在写心:"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所谓"写心",实际上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写相对稳定的性格特点;是写此时此际的"各人心事"。《金瓶梅》的作者,就能"曲尽人情",讨出每个人物形象"心中的情理",因而笔之所至,往往能抓住要害,恰到好处,正确、生动地凸现出人物的性和情。例如第五十一回吴月娘等娘儿们听薛姑子、王姑子说佛法,接着又听唱佛曲,宣念偈子。这时,潘金莲不耐烦了,作者写道:
那潘金莲不住在旁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月娘便道:"李大姐,他叫你,你和他去不是,省的急的他在这里恁有划没是处的。"那李瓶儿方才同他出来。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拔了萝卜地皮宽。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那听佛法的人!"
这段描写扣紧了四个人的性格。潘金莲好动,原不是听佛法的人,当然坐不住。月娘信佛,看不惯金莲的骚动,但她心地宽厚善良,还是放她们走了。孟玉楼是乖人,在大妇月娘面前,在众人广坐之中,是不会稍有越规之举的,自然拉她"不动"。李瓶儿一般不大有主见,比较随便,就跟着金莲走了。短短一段,真是将"人各一心,心各一口,各说各是,都为写出"。这里的关键是,作家对于"人各一心",了然于胸中,因而他使笔下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不离其个性,写出来才神情毕肖。
《金瓶梅》的白描之所以能传神,不但由于作者紧扣住了人物的性,而且也把握住人物的情,熟透了此时此际人物形象的心理活动和感情状态,"字字俱从人情做细,幽冷处逗出,故活泼如生"(崇祯本批语)。如第十二回写西门庆发现琴童与潘金莲私通,当场查到琴童"儿带上露出锦香囊葫芦儿",认得是潘金莲裙边带的物件,"不觉心中大怒",但他不作进一步审问,就喝令:"与我捆起,着实打!"按照西门庆的狠毒性格,将这小厮结果性命,或送官置死也完全可能,但此时却打了三十大棍,只命家人"把奴才两个鬓与我捋了,赶将出去,再不许进门"就了事,这难道违背西门庆的性格吗?不。崇祯本批得好:"不待审问的确,竟自打逐,似暴躁,又似隐忍,妙得其情。"的确比较恰当地表现了这个自知做了王八的刽子手不想把丑事张扬出去的复杂的感情。再如第五十九回写西门庆见潘金莲养的猫吓坏了官哥,一怒之下冲到金莲房中将猫摔死。此时平素凶悍泼辣的金莲竟"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才"口里喃喃呐呐"地骂了一阵子。此处,崇祯本又批作者写金莲之情曰:"西门庆正在气头上,又不敢明嚷,又不能暗忍。明嚷恐讨没趣,暗忍又恐人笑,等其去后,却哞哞刀刀作絮语,妙得其情。"这两处"妙得其情",纯用白描,却生动、准确地描绘了当时西门庆、潘金莲的心境,因此不能不使人感到神情活现,如见其人。
《金瓶梅》作者用的是白描,重的是写心。果戈理曾说:"外形是理解人物内心的钥匙。"从读者观赏的角度来看,确是如此。反之,从作者创作的角度来看,则理解人物的内心才是把握外形的钥匙。正因为《金瓶梅》的作者注意准确地把握住笔下形象的独特个性和此时的心情去简笔勾挑,遂能捕捉住最能显现人物精神生命的外部特征,达到传神的艺术境界。它其白描之处,往往即传神之笔。形神毕肖就是其白描艺术成熟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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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变成朝三暮四的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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