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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婆娘
号码:159399
呢称:
落尘的泪珠
等级:4
积分:72629
主题:3416
回复:6394
注册:2002/3/23 10:02:34
发表:2005/11/2 18:00:54 人气:338 楼主
婆娘

“婆娘”,谁的老婆,谁的娘?
  婆娘,你供“我”念书卖血,你疼,你没出过声;大老黑死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你被“我”强暴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你被火烧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胖豆死了,你疼,你也没出声。“我”和你解除关系了,为什么要喊“我”?救“我”?
  婆娘用手比划着,那是“我”曾教她写的一个字“恩”。婆娘以恩报恩,婆娘的恩情,催人泪下……
  



1
老秃岭里有个白狼沟,从古到今,这沟里从未断过狼嚎。打小日本的时候,白狼沟里来了户姓许的人家,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渊源,只知道他是个摸透了大山林脾性的山把头,曾用人参救过一个逃难的小姐,那小姐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两人见白狼沟山高树大,便在此安家落了户。
从白狼沟进城卖山药,必需经过一个老屯子,叫石头屯。那里住着几十户人家,常见许家人挖药进城换钱和粮食,虽然心存嫉妒,但谁也不敢上白狼沟。说也奇怪,从清朝时起,石头屯里的人,只要一上白狼沟,就要被沟里的狼撕肉掏心。可许家人在白狼沟里却相安无事,屯子里的年轻人,常追问其中的原因,老人只是叹气摇头,不愿意提起。
解放后,屯子里的人合计着分给许家一块地种,一是想把许家归到屯子里,二是想借着许家人,化解石头屯和白狼沟的恩怨。没曾想,那许姓人,竟坠崖身亡,其妻随之自尽,只留下一个十六岁的孤儿,毫无拘束地穿梭在白狼沟和石头屯子之间。
四年后的一个早上,风,贼辣辣得冷,可着劲地冲撞着老秃岭。随着一阵狗吠声,从白狼沟里飞驰而出一辆狗拉的爬犁……
狗爬犁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那膀大腰粗的男人叫许咸菜,一身装束整得有点像卖呆的。头上带着一顶暗黄色的狗皮帽子,身穿一件灰黑色的棉袄,棉袄外面套着件翻着狗毛边敞怀的坎肩。脖子上挂着一根棉绳,一头坠着个咸鸭蛋,另一头还吊着一只竹筷子。悬在胸前,来回地丢荡着。腰间围着一条黑色的腰带,上面别着一个酒葫芦,酒葫芦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红线,红线两头,分别系着两个铜大钱,在腰际摇摆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爬犁穿过石头屯时,屯子上的赖二狗正在道上,哼着小曲,扭着秧歌步,瞎晃荡着。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货,整个一坏种,眼睛里啥玩意没有,就知道盯着人家的漂亮闺女和小媳妇。
“二狗,你瞎弄乎啥呢?别挡道!别挡道!”
“咸菜,看俺秧歌扭得,中不?大冷天的,不搂老婆焐炕头,干哈去啊?”
“带俺娘们进城晃晃去,让大夫给瞅瞅。老崔婆子也说,颠簸颠簸,孩子就出来啦!”
“嘿!你媳妇这是想闹妖啊,咋还不生呢?俺瞅着秀那小屁股,也是贼肥地……”
“二狗!你小子想欠揍,那脑袋瓜子想上裤裆里溜达溜达啦?”
“哎呀妈呀,可别和俺动粗的,你把俺整零碎了,可不好调整。”
二狗还想靠近乎,可那三只拉爬犁的狗,前蹄子一起腾空,蹬着绳套,抓挠着要扑他,吓得二狗连往后退了几步。咸菜趁机吆喝着狗,拉着爬犁冲了过去。一个风浪过来,咸菜搂紧了坐在身边的女人,那女人姓钱名秀,是咸菜去年娶的媳妇。说来,这怪事都让许家摊上了,女人生孩子都是十月怀胎,可秀怀胎十四个月了,肚子还是噶蹦得结实。
狗爬犁拉着人,翻了两座山,过了一条冰河才进入城里。咸菜吆喝着狗,把爬犁停在商店门口,下了爬犁,跑到商店里,先给自己的葫芦灌满酒。转身回到爬犁边,没等秀下来,就急拉拉地喝了口酒,拿起筷子,在半空的鸭蛋壳里掏了一下,放在嘴里抿了下咸味,又送口酒到肚子里,才把葫芦堵上塞子,别在腰间。咸菜刚走到爬犁前,突然疑惑地乱摸起衣兜来。秀问他怎么了?他说,找的零钱不见了。于是,咸菜返身回去找那个供销员。
“同……志,刚找俺的钱不见了,你瞅着了吗?”
供销员瞥了眼咸菜,从胸前的兜里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对他说:
“俺们先一起学习最高指示,然后俺再告诉你。现在,俺们一起念。”咸菜赶紧地跟着掏出红宝书,翻开了第98页,第二段,和那供销员一起朗读起来: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党委对主要工作不但一定要‘抓’,而且一定要‘抓紧’。什么东西只有抓得很紧,毫不放松,才能抓住。抓而不紧,等于不抓。伸着巴掌,当然什么也抓不住。就是把手握起来,但是不握紧,样子像抓,还是抓不住东西。”
咸菜本是个目不识丁的人,但他却能把整本《毛主席语录》背得一字不差。那供销员读完了,大声地呵斥着咸菜:
“同志,你是咋学习毛泽东思想的!俺把钱交给了你,毛主席叫你‘抓紧’。可你呢,就是不握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现在丢了不是!不听毛主席的话是要犯错误的!给你,是俺帮你从地下捡回来的,下次记得‘抓紧’钱再走!”
咸菜小心地把红本本揣回怀里,接了钱,出了商店。因为通往医院的大道,被一大群人堵住,听说是在批斗女干部。咸菜只好把狗爬犁拴在了商店的门口。这会工夫,秀就挤进人群去了,刚伸头溜了一眼,咸菜就把她给拽了出来。
“瞎挤吧啥啊。”
“咸菜,是二狗他叔——赖毛!”
“他挨斗了,该,早就该他了!”咸菜吐了口唾沫,用脚在地上蹭了几下。这赖毛,上过几年私塾,在县城里就知道揭发批斗人,踩人家的肩膀头往上走。刚开始闹革命那会儿,就改名叫“赖忠心”,不管他怎么改,屯子里的人还是喊他赖毛。二狗喊他叔是个名份,二狗爹从小体弱多病,赖家买下个女人给他冲喜,那女人怀不上孩子,便找婆家兄弟赖毛借了个“种”,那年赖毛才十七岁。打那女人怀孕后,屯子里的人见到赖毛就问:“赖毛,这回知道你裤裆里的狗尾巴,是干哈的吧!可不是单管撒尿的。”如今,二狗大了,屯子里的人都碍于赖毛是城里的差役,谁也不去戳这个纰漏了。
“不,是赖毛批斗人家”。秀拉着咸菜,又挤进了人群,指着批斗的地方,让咸菜顺着方向看过去:
赖毛张牙舞爪地喊着口号,让女干部跪下交代罪行,女干部身怀六甲,站在那都有点费劲,哪能跪下去?那赖毛对准女干部的后腰,使劲地踹了一脚,女干部尖叫了一声,栽倒在地上……
“这女人能犯啥错误啊。”秀挤在人群里,问着旁边站着看的人。
“唉,说错话了呗。说了句:牛角尖上放鸡蛋,鸡蛋上面放酒坛!就被人给揪出来了。”
“这话咋地啦。能放住,就让她放呗!”
“嘘——小声点,问题是放不住啊。她是干部,这句话可是冲运动说的,照她那个说法,是指运动不牢稳。按照革命的逻辑,内心深处的反动思想,比实际行动更危险……”
“大着肚子,再批还能活命吗?”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咸菜特厌恶这样的批斗会,自从革命开始,赖毛就成王了,看谁不顺眼就批斗谁。他拉着秀退出人群的时候,还听到赖毛和批斗的人在喊:
“让张素娟的女儿出来揭发她的罪行……”
咸菜看也不看,拉着秀的手,离开了那道街。离开时,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哭声,等他想转身去看的时候,已经被人群挡住了视线。
咸菜好不容易找到医院,进了医院,又好不容易才找到医生,可医生又是摸又是听的,折腾了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医生也掏出了毛主席的语录,大声朗读起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坚持就是胜利!”
咸菜听了,拉着秀就往回走,感情大老远的来一趟,就是为了念几句毛主席语录?在城里念,还不如回石头屯念。咸菜和秀往回走的时候,街上的人都散了,那个女干部,已经被遣送到大兔子沟,下乡接受再教育去了。咸菜对这个县城越来越迷惑了,似乎在这样的动荡年代,县城还比不上他们的山沟安宁。
回经石头屯时,咸菜把狗爬犁停在了老崔婆子院子门口。老崔婆子是老崔家的续弦,男人是个卖野药的,去年死了。她原是屯子上跳大神的,小脚不丁点,可跳起大神来,格外得带劲。如今政府不让她乱跳大神,她也乖乖地颠着小脚,在生产队里攒大粪了。咸菜找老崔婆子,是因为她是屯子里唯一会接生的婆子。
“这瓜熟自然落,急也没用,哪吒他娘还怀了三年呢?不用担心,女人家开了骨缝,就好像老母猪下崽,哧溜,哧溜的。想当年你娘生你的时候,谁敢到白狼沟接生啊,你娘刚觉着疼,跑到院子里,拉了泡屎,就把你拉出来了。等孩子落地,剪了脐带,再等衣钵出来,就算完事了。”老崔婆子习惯地端坐在炕头上,叼着细长的烟袋锅,嗞嗞地吸足了,便吐出一口浓烟。长长的指甲,搔挠着窝头一样,弯曲畸形的小脚,看着秀,和咸菜说着话。
听了老崔婆子的话,咸菜硬是把心装到肚皮里。回到白狼沟,坐到自家的炕上,听着山上传来的阵阵狼嚎喝着他的小酒。一路的颠簸,秀的肚子果真有些疼痛,这下可喜坏了咸菜,一会摸摸秀的肚子,一会趴在上面听听,然后,问秀:
“秀,生孩子,你怕吗?”
“那怕啥啊?咱家的老母猪,不刚下过崽吗?俺就听它哧溜了几声!”
“少逞能了,你跟老母猪又不是阶级兄弟!都说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老崔婆子说得轻巧,谁不知道她那点鬼心眼啊,她是怕到咱白狼沟里给你接生。”咸菜起身,秀,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眼里露出几分恐慌:
“咸菜,俺要是过不了这关,你得等俺十八年再想女人!”
“瞎白痴啥啊?不想女人还叫什么男人,那还得把俺急死啊!”
咸菜从炕柜里翻出了一卷纸,拿出一棵人参。这人参是咸菜为秀生孩子预备的,他小心的摸了摸,秀,笑了,咸菜,也笑了,他贴着秀的肚子呵呵地说:
“小子,爹都急岔气了,你还不麻溜地出来……”

2
又过了两天,秀依旧没生。老秃岭,也依旧憨厚地矗立在天地之间,蜿蜒的山路,像一条雪白的缎子,跟死亡较劲似的,缠绕在山腰绝崖上,严谨地把一个一个中年男人包裹在老秃岭的半山腰上。他急慌慌地赶着路。风在他耳边沉闷地隆隆作响,黑云不停地在天空凝集,月亮终于沉落在那一片黑色的深渊里。一个六岁大的小女孩,在那男人的身后,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喊:
“爹,你等等我,爹……”
“你给我闭上嘴,就知道惹祸!”
“爹,俺不说话了,俺再也不说话了……”那女孩在雪路上哧溜了几个跟头,连滚带爬的在山路上追赶着。那男人依旧不看那女孩,一个人,顶着寒风,往前赶着路,一只小黑狗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爹——”一个小女孩的一声惨叫,撕裂了那个阴风飒飒,冷气森森的夜晚,伴随其后的,是碎石滚落山崖的声音……
“哎呀妈呀,咋这声调啊,整得跟死了人似的。”咸菜猛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有人掉山窟窿里啦!”秀也惊得掀开了被子,从炕上坐了起来,在枕边拽出棉袄,披在肩头上,摸着洋火柴,点上灯,下了炕,脚还没穿上鞋,手就捂上了肚子。
“秀——”咸菜脸色慌张地看着秀。
秀,没吱声,可脸上却显示出不正常的神态。秀,是个好心人。她知道,这深更半夜的,能在白狼沟里行走的,肯定是有急事的外乡人。白狼沟里,到处都被雪覆盖着,虚虚实实的。到了夜晚,谁也认不清哪是山路,哪是山窟窿。这大冷天的,掉下去,不摔死也得冻死。咸菜也是个好心人,救人当然是义不容辞,但他看秀的样子,心里有点担心。咸菜坐在炕头上,不愿起来。
“爹——爹——爹——”那小女孩哭喊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整个老秃岭。让人听起来,毛骨悚然的。
“咸菜,去瞅瞅吧,石头屯的人就算听到,也不会来救人的!”
“这黑灯瞎火的,去去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万一你……”
就在这时,院子里一阵狗叫,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喘得接不上气,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咸菜和秀:
“救救俺爹……俺爹……摔下去了,找……不见人了……”那女孩满脸糊得都是鼻涕和眼泪,被风啃吃得跟烂萝卜似的。这突如其来的情景,让咸菜感到有点发蒙,他拉紧了秀的手,没动。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那女孩“扑通”跪倒在地,朝着咸菜不停地磕头,可咸菜还是没动。那女孩倒挺会来事,看咸菜没有啥反应,又转向秀,不停地磕头。
“俺求你了……”那女孩的声音逐渐沙哑,力气也减轻了很多,头上渗出了血迹。秀哪经过这场面,心,一下就软得跟面条似的。
“咸菜,俺这会又不疼了,快去瞅瞅,救人要紧!”秀,捂着肚子扶起了那个女孩,蹒跚着拿了把铁锨,这山里人的规矩,万一人被摔死了,尸体拉不上来,就哪死哪埋。秀又拽了捆麻绳,放在咸菜的手上。秀推了一把咸菜,咸菜也不是个硬疙瘩,他叹了口气,缠上腰带,别上酒葫芦,把麻绳套在铁锨上,点上了火把,带着那女孩消失在夜幕里……
那女孩,已经记不清楚来时的路了,只有在山腰上,猛着劲地喊着——“爹!”那个字在大山里反复的回荡!却始终没有回音。
“丫头啊,这旮山都找遍了,只有等天亮……”咸菜无奈地看了看天,还是黑得跟锅底似的。他拉住那女孩的手,往回拽着。那女孩倔强地甩开了他的手,直楞楞地看着咸菜,站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真是个犟眼子!黑啦吧唧地,到哪找去!都整俺一身汗了。”
小女孩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也不管咸菜怎么叨咕,拉起了咸菜的手,就往前走。就在这时,小女孩身边的小黑狗,一口咬住了她的裤腿,不愿意走。她使劲地拖着小黑狗,往前挪着步子。那小黑狗哼哼着,后腿撑着地,怎么也拖不走。咸菜看着狗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把手里的火把伸向了狗拽的方向……
果然在垂直山路下,有个很深的山窟窿,由于被路边上的乱树丛遮盖住,底下只有少量的雪。咸菜拿着火把又朝深处照了照,衬着雪,能影忽出一个黑物,横卧在底。
“大哥,你要是还喘气,你就吱个声”咸菜喊了一嗓子,没啥动静。
“大哥,你要是活着,你就摇晃摇晃手,俺撩绳子下去,把你拽上来,要是死了,俺就不费功夫救你了!”咸菜没见回声,估摸着那人肯定是摔死了,心里又挂念着秀,实在是没了耐心。他拎起那女孩的脖领子就往回走。那女孩还没来得及挣扎,那小黑狗就不依了,硬是拖着咸菜不让走。
“妈的,还反了你了,你们这俩小冤家,都会整这招赖俺。”
咸菜放下那女孩,找了棵大树,把绳子拴在上面,刚想顺着绳子往下下,那女孩一把拽住了他,她也要下,咸菜无奈,反正今天是被这女孩给缠上了,就豁出去吧,万一她爹有个好歹,也好让他们见上一面。咸菜让那女孩拿着铁锨,趴在自己的后背上,顺着绳子,下了底。
果真有个男人躺在底下,幸好被一棵老树拦住,没滚落深处。咸菜摸了摸,还喘气,赶紧抱起那个男人。没想到这一抱,可糟了,瞬时从那个男人嘴里,喷出一股鲜血来,他趴在了咸菜的肩上,咸菜这才发现,那男人竟被地上的树杈戳进了后心,血如泉似的从那男人的嘴里冒出。
“爹——爹——你别死,俺再也不说话,再也不说话了”。那女孩伸出手,捂着那男人流血的嘴,血顺着她的手指外淌。
那男人嘴一张一张的,只见动,不见音。他费力的伸出手,摸了一下女孩的脸,擦了擦那女孩的泪水,把女孩的手塞进了咸菜的手里,眼睛直盯着咸菜不闭。咸菜忙朝他点了点头,那男人才松了手。小女孩看着她爹在抽搐中吐血而死,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嚎哭起来……
咸菜看着看着,也跟着摸了把眼泪,怕哭坏孩子。他拽出腰上的葫芦,从葫芦脖子上,取下那条带大钱的红线绳,拴在那男人的两只脚上。这是山里人的规矩,怕死人起尸,下葬前,都要用这样的红绳拴上脚。也只有这样的红绳,才能逮住山上的老野参。咸菜找块空地,用铁锨挖了个坑,把那个男人拖进了坑里。刚铲了一锨土盖上去,那女孩就哭着跳到坑里,看着咸菜:“别整俺爹一脸土!”说完流着眼泪,把那几颗土坷拉从她爹脸上拿开,用手擦去她爹脸上的血迹,从身上脱下了棉袄,给她爹盖在脸上。咸菜一看,那女孩身上就剩了个红肚兜,肚兜上绣着一枝白梅花,随着女孩身子不停地抖动。
“干哈啊这是,不要命了?”咸菜拿起衣服给她穿上,从身上脱下了坎肩,盖在那男人的脸上……

一个婴儿的啼哭,惊得咸菜一哆嗦。
“哎呀妈呀,可生啦!”他拍了一下大腿,背起那女孩,爬上了山路,往家跑去。当他赶回家,推开门的时候……
秀,一个人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好象是睡着了。咸菜小心地走了过去,他看见孩子躺在秀的身边,也象是睡着了。秀,真不简单,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了,没让人操心。咸菜看着秀,嘿嘿地笑了两声:
“俺媳妇就是俺媳妇,跟俺娘一样,整得挺麻溜的!”咸菜看了一眼秀,秀,可能是太累了,没搭理咸菜,咸菜看了一眼那孩子。
“秀,你看这孩子,咋这小不溜的……”
“秀,是丫头片子?还是臭小子蛋子?”
“秀,秀!你怎么了?”咸菜嘟囔了半天,也没听秀吭声。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猛然掀起了被子:血,一炕都是血……
“秀,你咋地啦,你可不能死啊,秀,你整句话出来啊。”
秀,睁眼睛了,看着咸菜。秀,伸出手,摸了摸咸菜的脸。
“秀,咋整出那么大滩血?”
“老崔婆子骗俺,她没告诉俺,生孩子还要流那么的血……”
“秀,都怪俺,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在家,俺抱你到医院,俺这就去套爬犁去……”
“别……别忙乎了,俺累了,就想整一觉……别出声……”
“秀,别睡,秀,你可不能这时候整觉啊……俺去给你熬人参去……”
秀,拉着咸菜的手,没让他走。不停得交代着他,要是她醒不过来,让咸菜等孩子满了十八,再续弦。咸菜明白,秀是怕孩子遭罪。等咸菜点了头。秀就睡了。等咸菜端着人参汤,回到秀面前的时候,再喊秀,就没了声音。一张惨白的脸上,仿佛可以看见那撤退的血潮,从她的身体里开始撤走,在空气里蒸发殆尽。咸菜心里难受,也不敢哭出声来。
“秀,俺不出声。俺不干扰你睡觉,俺到院子里去……”咸菜放下碗,憋着气跑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盘起了腿,从腰上摸出了酒葫芦,一边喝着酒,一边吞咽着眼泪。老崔婆子的话,是不能信,生孩子可比拉屎难多了,整整折腾了秀一夜。秀,是累了,眼一闭,就再也没睁开。
秀,死了,这前一天还在人们面前欢蹦乱跳的人,呼地一下就没了。咸菜没有拿出他带大钱的红绳子,拴秀的脚,他巴望着秀能起尸,他能再次看到,站在他身边的秀。
用咸菜的后话说,那夜他家的铁锨心渴,一下子葬了两条人命。咸菜扛着铁锨回家的时候,一个狂野的神色使他回头看着光秃秃、寒颤颤的铅灰色的道路。发现那女孩还跟着他,他气得脚一跺,大吼一声:
“滚!都是你喊出的祸!”
那女孩“扑通”一声跪在了咸菜面前……
山里狼嚎叫的声音,拼命地闯进了那洪流滚滚的黑夜里。没有母乳的孩子,饿得乱哭。咸菜只顾着喝酒,撒也不撒那孩子一眼。
三天后,咸菜突然象老了很多,女孩也好象长大了很多,孩子也不哭了。那女孩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看了看炕上的孩子,跑到灶火台上,找了一个小泥罐,她跑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听到了猪崽哼哼的声音,一头扎进了咸菜家的猪圈里,去找那只下了崽的老母猪。那母猪护崽子护得厉害,怎么能听她摆弄,那猪拱她,咬她,撞她……最后,那女孩一只手摸着母猪的脖子,一只手挠着它的屁股,那猪才躺下。她一脸的血迹,趴在了母猪的肚子上,一口一口地吸出了猪奶……

3
喝了那罐猪奶,活下来的孩子,就是我,取名叫许罐子。我从生下来的那天起,那个女孩,就在我生命中代替了我娘。
我是那女孩使唤两个畜生养大的。她先是学会了喂猪,把猪捋哒顺了,再给我挤猪奶喝。我要是在炕上拉了屎,那女孩就把跟着她来的那只黑狗,抱上炕,给我舔屁股。你还别说,那只黑狗舔得可真干净,而且它一给我舔屁股,我就不哭了。
娘死的第十天,爹才翻腾过来。爹看着那女孩,问她什么,她就知道摇头,磕头。嗓子只能发出沙哑的“啊,啊”声。爹猜想,她可能喊破了嗓子。爹叹了口气,抱起我,套上了爬犁,带上那女孩去了大兔子沟,给我姥爷报丧。我姥爷老钱头虽是个土大夫,但忠厚老实,是个明白人。因他会做药丸,爹常把挖的山药卖给他,来往深了后,他便把独生的闺女嫁给了爹。姥爷听到我娘死了,抹着眼泪拍了拍我爹的手说:“咸菜,都怪俺养活的闺女命短,对不住你啊!”。爹一听,心里更难受,也没多呆就走了。
我满月后,爹就带上我和那女孩,到石头屯生产队里去干活。他把我放在屯子里奶孩子的老娘们家,让女孩跟着那些娘们学点针线活,帮着人家照看孩子,收拾收拾家务,再拿点山药和她们换点细粮和小孩子穿小的衣服。石头屯里的人常问这问那的,可不管她们怎么问,那女孩就是不开口。石头屯里的人,都当她是个哑巴。
那个好事的二狗,一听说我娘死了,心疼得一屁股坐在地垄沟里,抹起了大鼻涕:“贼俊的媳妇,咋就这样去了呢?俺连她的手,都没捞着摸一下呢!”
老崔婆子知道我娘死了,生怕我爹怨她,见到那女孩就指着说:“这丫头,俺看也是个扫把星,你说你喊咸菜出去干啥?咸菜要是在家,套上爬犁,接我去白狼沟也赶趟啊!秀,也不至于死啊!”老崔婆子使劲地挤吧挤吧她的眼睛,装模做样地抹了几下眼泪。屯子人都说,这就是秀的命,怀了十四个月的孩子,就是等那女孩子来收命的。
转眼一年过去了,我不再吃奶,天天让女孩扶着我,骑在那只跟那女孩来的黑狗背上玩。那只黑狗长得出奇得壮,一只狗能赶三只狗的劲。屯子里的人都喊它“大老黑”,身上的毛镗亮镗亮的,像抹了油,直冒光,两只耳朵跟犄角似的立在脑袋上,没见软下来过。要是不看尾巴,跟狼似的。屯子里的人看了就像见到了狼,心里都打颤。大老黑拉爬犁可是个“头狗”,女孩说不出话,但女孩有个铁哨子,大老黑根据哨音的长短,可以判断出女孩的意思。若是有个急事,再远,大老黑都能赶到女孩的身边。
我刚开始学话时候,因为我爹模样长得很中看,又死了老婆,不管哪个娘们抱我,都让我喊她们“娘”。时间长了,我一看见女人,就追在后面“娘,娘”地喊着,见那女孩也不例外。那天,我喊女孩“娘”的时候,让老崔婆子听见了,她盯着那女孩使劲地看着,小脚在雪地上不停地挪动着,生怕掌握不好平衡跌到了。
“这丫头,越长越明白人了,咸菜,你打算把这丫头,当罐子的老婆,还是当罐子的娘啊?”
“老崔婆!别瞎扯蛋!”我爹扛上铁锨、镐头,瞪着老崔婆子。从娘死后,爹就觉着老崔婆子特咯眼。
“这怎么叫扯蛋呢?秀,都死一年多了,你还能就这么守着吗?”
“俺答应过秀,罐子到十八,俺才能想女人呢!”
“咸菜啊,这丫头得个几年,就长水灵了,你不就搭点粮食吗?再说也不是白搭!”
“你再他妈的胡扯,俺,一铁锨,削了你!”咸菜抡起铁锨,就往老崔婆身上舞去。
“咸菜,你别和俺老娘们玩阴的,你死了老婆,那也不能赖俺啊。那白狼沟,可是个要人命的地儿,你说俺敢去吗?俺不就分不清楚:这丫头,是罐子的老婆,还是罐子的娘嘛?再说她也没个名字,问问还犯法啊?”老崔婆吓得来不及颠着小脚跑,就坐在了地上,引的屯子里的人,乱哄哄地大笑起来。
在石头屯子里,什么事情,要是让老崔婆子给掺糊上,那可就生是非了。从那天以后,老崔婆子见到屯子里的人就齐咕嚓咕地咬耳根子。到最后,全屯子的人光听到老崔婆子念叨:“谁的老婆,谁的娘?谁的老婆,谁的娘……”。
时间长了,大家都管那女孩叫“婆娘”,他们先是背地里喊,后来都觉得,反正那女孩也不会说话,他们也就毫不忌讳的当面喊,有时候还抱着我,指着那女孩说:
“喊婆娘,喊婆娘……”
就这样,“婆娘”成了这女孩的名字,屯子里的人喊这个名字的时候,爹从来不用大铁锨舞他们,在爹心里,只有“秀”这个字眼能让他心痛。可“婆娘”这个名字,在我心中,却转换成一个能代替“娘”这个字眼的新名词。

我两岁的那年,二狗他叔“赖忠心”赖毛,突然回了石头屯。大家都知道赖毛从不轻易回石头屯的,因为他怕石头屯里的人,揭他的短。更怕看见二狗那肥粗老胖的娘,纠缠他。他哪次来石头屯,都是扎一头就走。这次回来,赖毛的头昂得更高了,听说,他把县城里的女干部批斗下来,使自己不仅顶上了女干部的职位,而且又爬上了一个新台阶。
二狗娘满心欢喜地喊着赖毛“兄弟,兄弟”,赖毛也“嫂子,嫂子”地应着。进了屋,赖毛还没站稳,二狗娘就冷不丁得地抱住了他,吓得赖毛一把推开她。
“干哈啊,干哈啊这是,这大白天的,整啥事地?怕没人逮住,是不?”
“德行!你都好几年没跟俺焐炕头了,俺这不是急地吗?”
“先谈点正经事。”赖毛打吧打吧身上的灰土,往老椅子上端端正正得一坐。
“啥事啊?能让俺老娘们掺和地?来,俺先给你卷袋老烟。”二狗娘弄了张纸,放了些烟沫,卷成卷,用舌头舔了一下,等纸黏糊上了,把一头一拧,再叼在嘴上,拿了洋火柴,点着了,吸了一口,吐了烟,才放在赖毛的嘴里。
“家里有象样的野参吗?给俺几棵,俺头上领导的老婆,身子骨虚!”赖毛看着烟,皱了下眉头,吸了一口。
“家里都是些‘巴掌’‘灯台子’类的参,可没当官的能瞅上眼的。呆会到老崔婆家掏弄掏弄看,有没有沉箱底的货。”二狗娘眼瞅着赖毛,脚不愿意挪窝了。
“二狗呢?又在外面瞎晃荡,钻老娘们的被窝了?”
“兄弟,说起二狗,俺想求你点事,能不能给咱二狗,整个干部当当?他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就二狗那个熊样,狗见了都要上吊,能当个啥官啊,有口饭吃就行了。”
二狗娘一听赖毛说这话,气得推了赖毛两把:“这二狗怎么说也是你的——”二狗娘刚说到这,赖毛就使劲地咳嗽了几声,把烟蒂丢在了地上,用脚拧了几下。“——你的儿子”她说到“儿子”的时候,小声地趴在了赖毛的耳朵上嘘呼着说。赖毛一脸的不高兴,装做没听见。二狗娘使劲地瞪着眼珠子,然后站起来,瞅着窗外,大声地喊了一嗓子:“——你的大侄子!”然后又看着赖毛小声的说:“你当了官,也得提拔提拔他。这二狗再孬,不也是你——家的种吗?”她说话间,故意把“你”字拖长,好像是在拧着赖毛的耳朵说话。赖毛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二狗娘。
“想当官还不容易吗?先给他整个队长当当。就这么地吧……”
赖毛和二狗娘起身,转到了老崔婆子家。那老崔婆子一见赖毛来了,以为又是想揪她跳大神的事呢,吓得从炕上骨碌起来。一听是找人参的,鞋都没来得及套上,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总算翻出个五匹叶的参,还被虫嗑了,拿不出手了。
赖毛叹了口气,要走的时候,被老崔婆子喊住,说这石头屯里,有人有会钻山的棒槌,谁啊?白狼沟许家的许咸菜,可就怕他不给你们。
“俺兄弟要,他敢不给!”二狗娘拉着赖毛往外走,嘴里不住地说:“兄弟,先让二狗当了队长,让二狗跟他要去!”

石头屯子里的老陈队长,是个本份人。赖毛没找出老陈头藏着的尾巴,不正的身子,便把他叫到屯子里一个石场上,楞是让他背了三天的《毛主席语录》,那老头,哪能经住这么个熬法?背着,背着,就出了错。赖毛立即派人把老陈头拉起来整日的批斗,老陈头被斗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到了半夜,竟偷偷地吞下了他老婆的一包绣花针……
爹,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可不是个滋味。爹小的时候,正赶上挨饿,老陈头曾救济过许家一碗小米。咸菜把这个恩情一直记在心里,可还没瞅着机会报恩,老陈头就咽气了。爹带着我和婆娘赶着去奔丧的时候,赖毛早就回城了。爹又用他带大钱的红线绳,拴上了老陈头的脚……
老陈头刚入土,二狗就大模大样的当上了生产队的队长。爹,扛着葬老陈头的铁锨,带着婆娘和我,刚想上爬犁回白狼沟,就被二狗带了几个人挡住了道。这个挨千刀的,爹不找他,他倒绊起爹的脚了。
“咸菜啊,就凭咱俩这钢钢的关系,你就给俺一个,行不?”
“给你?就你那熊样,也配?滚半拉玩去吧!别挡道!”咸菜上上下下地瞅了他几眼。吆喝着大老黑就要走,可二狗带着人就不让道。
“咸菜,俺可告诉你,俺现在是队长了,你要不服管制,俺就……”
“就啥啊?就你那裤头改的背心,再往上上,也还是个小零件。干哈啊,还掐上小腰了,还哜啦咔嚓地,小心扭断了肠子,遭报应哈。”
“你敢侮辱干部,俺……俺批斗你!”
“这话说地,有点底气不足啊,斗俺啥啊,俺有啥可斗的?你看俺咸菜,是你能捏吧的人吗?你小子就记吃不记打啊,把毛退净了再整俺!”
“你……你你你……你收藏反革命份子,婆娘的身世不清楚,说不定是反革命的后代。”
“一个孩子,跟反革命有啥干连,就为这整,丧良心吧你!”爹有些生气,伸出手,在二狗的脑瓜子上使劲地敲了几下。
“你干哈啊,整俺一脑门子包。俺整不了你,俺能整她!”二狗吆喝了一声:“把这个反革命后代份子,拉下去!”说话间,几个人上来,架起婆娘就走。
“你他妈的!敢整她!俺就削了你的脑袋!”
“你敢!咸菜,俺知道,你在白狼沟里是贼老大,可俺告诉你,现如今,俺是队长了,你别动不动就和我耍大刀。俺不怕你,打她!给我照死里整!”二狗吆喝着几个大男人,拽着婆娘就是一顿拳脚。爹知道,再疼,婆娘也不会吭一声的。他瞪着二狗,眼里直冒火!
“妈地!俺早看了,是你二狗该上眼药的时候了!”爹,抡起拳头,定在了二狗的眼上,二狗顿时就飘飘忽忽地上天了。他捂着眼,喊着:
“哎呀,两眼乌黑呀,捶死俺啦,给俺整婆娘,照死的整!”
“还整!是不?那就准备接招吧!”咸菜把套狗的绳套松开,大老黑“呼的”就蹿了出去,一群人顿时吓得跑干净了。爹把二狗好一顿痛打,直到二狗跪在地上,不住的求饶:
“家里都是些‘巴掌’‘灯台子’类的参,可没当官的能瞅上眼的。呆会到老崔婆家掏弄掏弄看,有没有沉箱底的货。。”
“俺咸菜,啥时候用不着你二狗上色,你想整俺啊,俺可不买呼你那一套!大不了,这地俺不种了,回俺那沟里,不出来了!”
咸菜吆喝大老黑回来,把铁锨,镐头,往狗爬犁上一撂,拉着婆娘的手,领着我上了狗爬犁。等我爹坐着狗爬犁跑得还剩下点影子的时候,二狗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撵了几步,叫唤着:
“咸菜,你个瘪犊子,不就靠几只狼护着吗?爷们是瘦驴拉硬屎,死了俺也是条汉子,你等着,俺把白狼沟的狼嘣干净喽,俺看你还往哪儿钻……

4
爹带着我和婆娘,在白狼沟里一蹲就是四年,我们爷三儿一个炕头上吃饭,一个炕头上睡觉,小日子虽然有点窄巴,但也不赖。不管他石头屯子里怎么闹哄,都和我们无关紧要。至于那个招大瘟的赖二狗,挨了我爹那顿臭打后,便在屯子里张罗个打狼队,说是要灭了白狼沟里的狼,把我爹翻出来整治。
白狼沟里的狼,是贼神忽。我长到六岁,光听着狼嚎,没见着狼影。偶尔能听到几声嘣枪子的声音。爹琢磨着,准是二狗他们在打狼。婆娘的嗓子还是说不出声,爹说带她去看看,她光摇头。她搂着我睡觉,哄着我吃饭,领着我上山,带着我玩。我喊她“婆娘”的时候,总是喜欢把那个“娘”字的音,拉得很长,很长。
婆娘十二岁的时候,针线活就能做得很好,她把身上穿小的肚兜,用红布帮了一圈又一圈。爹说:“小就小了呗,就不兴再做一个,费那劲干哈!”婆娘低下头,看着肚兜上的梅花哭。在我六岁生日的时候,婆娘把前几年积攒的狗皮拿了出来,给我爹吊了个坎肩。她给我爹套上的时候,用手摸了摸那件坎肩,眼睛不打圈地看着。爹知道,婆娘想她爹了。爹摸了摸她的头说:“俺瞅着大老黑那模样,可不是一般人家的畜儿,你若想回家就走,俺不拦你!”。婆娘没吭声,爹拿着他的酒葫芦,到院子里盘腿喝酒去了。婆娘知道,爹,也想他的秀了。她从屋里走出去,手里拿着一个棉绳,一头吊着一个咸鸭蛋,一头拴着一根竹筷子。爹,看着婆娘,用手摸了摸那咸鸭蛋,手哆嗦着用筷子在咸鸭蛋里掏了一下,却怎么也咽不下那咸味了。
那天的夜晚很美,有月亮,有星星,山,很高。但高了,就会有些孤独。我爹和婆娘就那么坐着,坐着,坐着坐着山上就传来一阵狼嚎,那嚎声很凄惨,婆娘听了,哭了,婆娘哭了,爹,也跟着哭了……
那年九月,爹,去大兔子沟看我的姥爷,从那回来,进了屋,一把拎起我,满屋子里转,不住地说:“可解禁了,可解禁了!不准批斗了!”当时,这话我和婆娘听着都有点冒蒙,但我们都明白,这肯定是好事情。婆娘从我爹手里接过我,把我放在地上,她进了里屋,爬到炕上,从我家柜子里翻了一本《毛主席语录》,拿到爹的面前,指了指上面的字给我爹看。
“干哈啊,这红宝书,俺还能背下来!”
婆娘听了爹的话,头摇的像拨弄鼓似的,又指了指上面的字。爹问她,是不是想念书。婆娘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把我领到爹的面前,指指书,又指了指我。爹被她整得迷糊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婆娘是想让我去上学,读书认字。爹又摇了摇头:“俺许家都是山把头出身,没出过秀才级的人物,识那几个破字,能管饭吃?”婆娘看着我爹,拉着我的手,跪了下来,她指了指书,拍了拍胸口,直了直腰,意思是说读了书,才能有出息。爹没理她,转身进了屋。婆娘赶紧拉起我,一起跪在了爹的炕头前。爹说家里没闲钱。婆娘急了,拉着我爹的手,跑到猪圈,指了指里面的猪。爹叹了口气:
“拿猪换字?有点亏!”
婆娘连连摇头,哼了两声,学着猪拱食的样子,然后把手放在脖子上“咔嚓”做了个砍头的动作。然后又指了指我,指了指书,她把手一背,胸一挺,走着四方大步。
爹明白了,猪就知道吃,吃饱了就等着挨刀,人活着就是要出头的。爹点了头,可又说上学要过石头屯,还要过山过河的怎么去?
婆娘高兴得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胸口,一下子把我背了起来,笑着在屋子里转着身子给爹看。爹,明白了,婆娘要背我上学。爹,摸了摸婆娘的头,看着我:
“该是咱回石头屯种地的时候了!”
我刚上学的时候,都是大老黑在前面给我们开路。屯子里的二狗不是队长了,改叫屯长。我爹的那块地还在那躺着呢,没人敢动。爹下地干活,婆娘就送我去学校,下雪的时候,我们能坐爬犁,可雪化了,婆娘就得领着我走路,我累了,她就背着我。不仅要翻山越岭还要过河,那河,冬天封河的时候,能过人,开了河,河水急,要绕段路才能过桥,雪里来雨里去的,但婆娘从来都是笑呵呵地带着我。那个赖二狗,没忘记我爹打他的仇,一天到晚地搅着脑子,想着整治我爹的办法,可他又不能动粗,他怕我家的大老黑,一见它,二狗的腿就不好使。
放假了,婆娘就带着我,跟着爹,到地里干点活。二狗看我一个人在地垄沟里玩,就起了坏心眼,拿了几块糖哄我,说毛羔病了,家里人进城了,他一个人在家,没有人照看,想和我玩。毛羔是屯子里老赵家的孙子,比我小两岁,最喜欢和我还有大老黑疯架了。他病了,我想去看看。二狗领着我,到了老赵家的仓房外,我问二狗:“毛羔生病了咋住仓房里啊?”二狗没理我,又从口袋里掏了把糖,说是给毛羔吃的,说他还有事,不进去了,接着,二狗就走了。
毛羔躺在草垛上,身边放了一个香炉,不停的冒烟,呛得他不住地咳嗽。毛羔的样子好象很难受,他拉着我的手,手像着火似的热。他说他浑身起得都是疙瘩,让我摸了摸。我一摸,吓了我一跳,他身上的疙瘩,不能摸,一摸就往外冒水。我剥了块糖放在他嘴里,他又剥了块糖放在我嘴里,我看那糖纸挺好看就揣在裤兜里,我趴在草边问他:
“毛羔,咋不上医院呢?”
“俺娘说,上点烟灰就好了。”
“你咋住仓房呢?”
“俺娘说,老崔婆子说这有黄大仙保着俺。”
“屁,别信她那骗人的把势?毛羔,疙瘩疼吗?”
“生疼地,可俺一喊疼,俺娘就闹心,俺就喊‘痒’吧,你要是听到俺喊‘痒’,那就是俺疼了。”
毛羔还没吃完糖,就开始喊“痒”,声音越喊越大,喊到后来,我好象也觉得他是真“痒”,不是“疼”。他喊着喊着,我就忍不住跟着笑了,我越是笑,他越是喊,等我笑没劲的时候,他也不喊了,我以为他不“痒”了,把二狗给我的几块糖放在他身边,离开了。
第二天,屯子里的人就说毛羔死了。爹,没到他家去,也没有人用带大钱的红绳子拴毛羔的脚。爹熬了好多的汤药,不断地给我喝,给婆娘喝,说是防备传染上“毒疮”的。我问爹:“传染是什么?”爹告诉我:“传染”就是,看了毛羔,就和他一样起疙瘩。我听了,吓得一夜没睡着觉,我怕我会像毛羔那样起疙瘩,像他那样“痒”死。
我是在院子里写字的时候,晕倒的,把婆娘吓坏了,她把我抱到炕上,摸了摸我的头,跟火炭似的烧手。这下可把爹急坏了,把我衣服脱了,一看,全都是小疙瘩,跟毛羔身上的一样。爹抱着我就往山下跑……
我在炕上躺了一个月,城里的医生也看了,沟里的老中医也看了。可我身上的疙瘩还是没退。后来,我爹急了,到山上挖了好多山药,熬成水,让我坐里面泡,泡完了,再往身上糊药。你还别说,那些山药还真管用,疙瘩真的下去了,就剩腿上一个小疙瘩了。
爹和婆娘总算松了口气,我们又一起到石头屯干活,二狗见了我,居然“呸”了我一口,说:
“还没看出来,你这小子还挺命大的”。
二狗这话,还没过两天,我就感到腿上好疼,那个疙瘩越来越大,最后跟碗似的。不断的从里面往外冒脓血,什么药都不管用了。婆娘那天给我洗衣服的时候,从我口袋里掏出两张糖纸。爹问我,这糖纸是哪弄的,我说,是二狗让我给毛羔吃的。我爹一听,用手拍了一下大腿:“俺可整明白这疙瘩的来路了,这个温大粪的二狗!敢跟俺整绝的!俺掏了你的驴肝肺!”爹说完话,到院子里扛了把铁锨,一溜烟不见人了。
爹去找二狗的时候,二狗正人模狗样地给屯子里的人开会,老远的就看见老崔婆子颠着小脚,往这边跑,嘴里不停的喊着:
“不好了,出大事了,要出人命了。”
“老崔婆子,干哈呀你这是?整消化食呢?”
“二狗,不!赖屯长,俺看见咸菜,他……他他……他楞了吧怔地抡大锨,奔你来了,快找个旮瘩地躲躲吧!”
“哎呀,妈呀,这回可不能轻饶了俺。”二狗吓得就找地方钻,还没找着地,就眼见着我爹的铁锨抡过来,急得往地上一躺,打起滚来。
“咸菜大哥,俺跟你骂祖宗八代的誓,罐子身上的疙瘩跟俺没关系,你要想拿俺撒气,就小不溜地整两下,再整俺个乌眼儿青,俺也认了!你那手里的铁家伙,可不能朝俺身上练啊!”二狗在地上闪躲着我爹的铁锨,声音都变了腔调。
“你小子别和我装缺心眼,没看出来,你整得还挺毒!”咸菜把铁锨竖起来,朝二狗身上叉去,只听见二狗一声惨叫,抱着腿在地上翻滚起来,血殷得一地都是。
“咸菜大哥,求你了,放兄弟一马吧,俺下次不敢了,俺上面还有老母,下面还有三四个孩子呢……”二狗拖着断腿,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求饶。
“咸菜,别把事整大了,白搭了人命!”老崔婆子趁和我爹说话的空,吆喝人上去拉爹。
“二狗,俺暂时给你留口气,你回去给罐子多烧点高香。罐子要是有个闪失,你就等着陪葬吧!”爹把铁锨往身上一扛,踢了二狗两脚,走了。
等爹回来,我躺在炕上已经是奄奄一息。我不敢喊“疼”,更不敢像毛羔那样喊“痒”。爹进屋,喊了我几声,见我没吱声,他就从箱子底给我拿了套新衣服,让婆娘给我套上。婆娘一看衣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朝着我娘的灵位,流着眼泪磕着头。爹抽了两下大鼻子低下了头看着婆娘说:
“这事不怨你!”
爹把婆娘扶起来的时候,忍着眼泪看了看门外,拿着他的酒葫芦,到院子里盘腿喝酒去了。婆娘给我套新裤子的时候,盯着那个糜烂流水的大疙瘩,发起楞来,突然,她丢下我的裤子,下了炕,找了把小刀,朝我的疙瘩上划了几刀,也不管我疼不疼,趴在我的腿上,大口大口地吸着里面的脓血……
我感到浑身的血和水份都让婆娘吸干净了,直到婆娘累得倒在了炕上。她吹哨把大老黑喊上炕,把剩在疙瘩里的脓血舔干净的时候,我爹才进屋,他抱起婆娘就喊:“不想活命了!”。接着就往她嘴里灌药。就这样,我没死成,婆娘吸出了疙瘩里的脓血后,我的烧就退了,疙瘩也瘪了。可我爹不但没高兴,反而更紧张了,每天都要拉开婆娘的袖子,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起疙瘩了。这样的动作一直重复到我十岁那年……
那是个冬天的傍晚,我在屋里写作业,婆娘悄悄地站在门外看着我,两条粗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像一只驯服了的乖兽,脸上总是挂着随时皆可举步遁入深口的神气。我问她什么事?婆娘指了指我的笔。我想,她可能也想识字。我喊她过来,我说我教你写字?她看着我,有点胆怯,我拉她坐在我身边,我说我先教你学“我”。然后,我就在纸上写了一个“我”字,她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口,指了指她的胸口。我又写了一个“你”字,她还是摇头。朝着我爹指了指,我想一定是“爹”字。她还是摇头,急得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的。我说:“你到底想学个啥字啊?”她转眼看了看四周,突然,她对着我娘的灵位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我突然明白了,我大声的问:是不是“恩情”的“恩”?她忙地爬了起来,使劲地点头。我看着婆娘,在纸上写了一个“恩情”的“恩”。婆娘学这个字的时候,手不停的发抖,怎么也写不好,她看着我,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我说:没关系,我教你,先画个圈,再划上一横,再写里面的“人”字,再写个“心”字。她站起身来,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圆,一撇一捺地写了个“人”字,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我还没来得急说“错”,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流了下来……
我看到婆娘哭了,想站起来,给她擦眼泪。可我的脚冻麻了,差点就跌倒。婆娘紧张的看着我,我说,没事,把脚冻麻了。婆娘就把我的鞋脱了,把我的脚放在她怀里。我脚刚伸到她怀里,就碰到了两个软绵绵、热呼呼的大疙瘩,我立刻大惊失色地喊叫起来:“爹,不好了,婆娘起疙瘩了……”爹吓得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就脱婆娘的衣服,等脱到婆娘只剩一个红肚兜的时候,爹眼一闭:“哎呀妈呀,罐子,你瞎咋呼啥啊!”爹丢下婆娘的衣服就跑了出去。婆娘忙得用衣服捂上了那两个大疙瘩,红着脸跑到了里屋……
那天晚上,爹没跟我和婆娘在一个炕上睡觉,一个人坐到院子里去了……
天亮的时候,爹从箱子底里,拿出了一套我娘的衣服,悄悄地放在了婆娘的身边……

5
赖毛可不是当年那个“赖忠心”啦,跟个转轴子似的,把“赖忠心”的名字又改成了“赖改革”。屯子里的人一看见他回来,就扯嗓子喊起来:“胡汉三又回来了!胡汉三又回来了!”这是二狗被我爹打断腿后,赖毛第一次回石头屯。天冷了,他想让二狗娘给他吊个皮帽子,二狗一看他叔回来了,腿跟蜻蜓点水似的,咯噔咯噔地跑到赖毛身边。
“二狗咋整成这景?”赖毛看到瘸了腿二狗,气得脸上都变了颜色。
“还不是跟许咸菜扯楞扯地呗!兄弟,你可得给俺报仇雪恨啊!”
“这二狗,咋就不省心呢?成天地撮事,报啥报呀?批斗那套早就不好使了,整过的人都要翻身啦!再说这瘸腿得也不耽误事!”赖毛咽了口唾沫,瞪了瞪眼珠子。
“叔,咋不耽误事呢?跟老娘们上炕,整个慢了半个节拍!”二狗往炕上一坐,撅着嘴,拍着那条断腿。
“那咸菜对俺家二狗,就是拿豆包不当干粮!”二狗娘一听就往地上一坐,抹起眼泪来。
“现在都讲法了,有事到法院去。哪能想咋地就咋地啦,瞅机会吧!。”赖毛死烦她这一套,站起身来,就往外走。赖毛走到了石头屯口,刚好和拉爬犁的大老黑碰了个对面,大老黑一挠爪子,吓得赖毛差点散架。
“这谁家的狗啊,这楞,跟狼似的。”说话间,赖毛把眼光停在了婆娘身上。婆娘穿了我娘的一件红棉袄,跟换了个人似的,白白净净的脸庞在红色的映衬下平添了几分红晕,双眉修长如画,眸子忽闪清澈的水光。简直不带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味。婆娘见了赖毛,把粗黑的大辫子梢咬在嘴里,吓得缩在了爹的身后,不敢看他。爹也没和赖毛打招呼,吆喝着大老黑走了。
“俺瞅着这丫头咋这面熟呢?”赖毛蹙了几下眉,吧唧几下嘴。
“德行,你瞅谁家漂亮女人不眼熟啊!二狗就活脱你……”二狗娘拉了赖毛一把。
“说啥呢,别老往那上面扯!那黑狗毛真顺溜,吊个狗皮帽子可是块料!”赖毛把二狗娘的手从身上打掉。他回头瞅了眼二狗,那二狗的眼还跟着远去的婆娘转呢。赖毛气得大喊了一声:“二狗,这事能办到不?”二狗惊得一楞,忙转过头来应着:“不就是狗皮吗?俺早看那狗不顺眼了,就是没瞅着机会。整完狼就整狗!”
我们回白狼沟的时候,爬犁坏了,爹只能带着我和婆娘,在雪地里往家走,我拿着雪球追着婆娘,大老黑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突然,我们听到一声枪响,惊得大老黑都停了脚。爹骂了一声:“二狗,你这个山炮!还让人消停不!”然后,拉着我继续赶着路,婆娘吹着铁哨,唤着大老黑往前跑。我也挣开了爹的手,去追赶着大老黑。
突然,我被雪里的东西绊倒了,呛了我一鼻子雪,我爬起来,拔弄着雪看看是啥玩意:哎呀妈呀!是个大白狗,腿上呼呼的往外窜血。我大喊着:“糟啦,嘣出血了!”婆娘听见我喊,赶紧跑了过来。一看那狗腿直冒血,伸手就往上捂,眼睛焦急地看着爹。
“咋呼啥啊,咋妖呢?”爹转过身来,趟着雪,走到我身边,一看,傻了:“哎呀妈呀!快松手,那是狼,不是狗!”爹赶紧拉起婆娘,一看婆娘一手的血,脸都吓白了。“狼死掘地,这是古训!这祸可惹大了!”爹把婆娘的手放在雪地上,用雪擦着她手上的狼血。然后,又摸出酒葫芦,往她手上倒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爹脸上有了恐惧的表情。山里人都知道,谁身上要是沾上狼血,狼群会闻着死狼的血为它报仇的。婆娘看着奄奄一息的白狼,有点不忍心离开。爹拖起她:“白眼狼,转脸就忘恩!咱不害它,可也不能救它。”可婆娘还是不走,爹生气了,抱着我拖起婆娘就走。可走着走着,爹发现大老黑不见了,婆娘吹哨它也不来,爹只好放下我,一起回去找大老黑。就在回去的路上,我们三个都傻眼了,大老黑站在雪地上,低着头,给那只快要死的白狼舔伤口……
从那天晚上以后,我们家的灯就不能吹灭了,因为屋外全是狼,不断地嚎叫。爹让我们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的时候,那只白狼下山了,大老黑听见它嚎了几声,在院子里就蹲不住了,跟着那只白狼跑到山上去,狼群才散了。从那以后,大老黑整夜整夜的不回家,爹说大老黑这样下去会惹上狼性的,可不是好事。
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大老黑肚子里带了崽子,入了冬后,下了一个里黑外白的小狗崽。那小狗崽好奇怪,从来不叫。到狗崽子半个月的时候,大老黑就带着其他的狗拉爬犁了,我们常抱着崽子,和大老黑一起到石头屯里去。
白狼沟这旮地都快冻缩吧了,到处都噔噔的,连水缸也冻裂了。婆娘听见大老黑在屋里哼哼,她找到大老黑,看它躲在门后面,眼里不住地往外淌水,大老黑哭了?这是咋地啦!婆娘把我爹拉了进来,爹摸着大老黑的耳朵,看着大老黑的腿不住的哆嗦。“你伤哪旮了?”爹一说这话,大老黑眼睛里的水淌得更厉害了。爹仔细地看了看大老黑的嘴,发现它嘴边有几丝血迹。爹再问它,它就把头靠在婆娘的腿上,来回的蹭。那天晚上,大老黑没出去,在婆娘身边哼哼了一个晚上,婆娘给它上了眼药,可它的眼睛里还是冒水。
第二天早上,爹让大老黑拉爬犁,大老黑不愿意走,我爹上了楞劲,硬是给它上了套。我抱上了崽子,坐上了爬犁。爬犁一进石头屯,大老黑就不走了,爹说大老黑天天出去野惯了,越来越不服从管制了。爹自己下了爬犁,给大老黑松了套,我抱着装崽子,跟着爹进了屯子。大老黑就在屯子口趴着。
进了屯子才知道了大老黑惹祸了,老崔婆子家的三只羊,让大老黑咬死了一只,咬伤了一只,拖走了一只。二狗端坐在老崔婆子家,说要给她做主。
爹说:“羊死了,俺赔钱。”
老崔婆子还没说话,二狗就张嘴了:“现在都讲究法制了,以命抵命,畜生也不例外!何况一命抵三命?”二狗说完话,便招呼着人走了。
爹突然站起来,对着婆娘喊了一嗓子:“还楞着干啥,还不赶紧吹哨!”婆娘手里拿着铁哨,看着地上的羊,两条腿像木桩般地钉在地上,身子冰冷、僵硬,一动不动的看着。爹气得扯着婆娘的脖领子就往外拎。
大老黑虽然是个畜生,但它通人性,心里明白自己闯祸了,蹲在屯子口,见一个人骑着马带着一大群人来了,也没想逃跑,只是向后退着,一直退到墙角,好象在等待着婆娘的召唤。
“那是个死旮瘩!它逃不了!”
几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围成一圈,紧张控制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墙角里传出“呼哧呼哧”的喷气声,在寒冷的空间形成一团雾气,透过雾气是一双乞求的眼睛,闪着可人的光泽……
“盯准点,盯准点,再盯准点!”“呼”的一声,那个绳套窜了出去,像钩子似的掠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喉咙,悬的人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唏嘘不已!
那马上的人将手腕上的闸绳猛地一拽,只听见“扑通”一个趔趄,接着便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大老黑被拖在地上,蜷缩着乱摇做一团。它把四肢竭力地护在前胸,被奶水涌涨得几乎透明得的腹部,可以清楚地看到血筋在游动,粉红色的乳头暴露在白日青天之下……
“你他妈地吹哨啊你!”爹手一松,推了婆娘一把,怒视着婆娘,婆娘抓紧了铁哨别过头去,硬是咬着牙,不看大老黑。
那人骑着马拖着大老黑连兜了几个圈才回来,都以为大老黑被勒死了。二狗笑嘻嘻地跑到跟前看,突然,大老黑乘绳子一松,猛地一睁眼睛,“嚯”地一下便站了起来,俨然地看着四周的人群。翻转的舌头突然变成一条巨蟒,喷着热气怒视着二狗。
“别打我家大老黑,婆娘!求你了,吹吹哨吧……婆娘,俺给你跪下了,大老黑等你吹哨呢……”我跪在婆娘的腿下,使劲的摇晃着她的衣襟。可婆娘的眼睛只看天,眼泪顺着脸和下巴,滴在我了手上。
“它要抽疯了!打死它,快!打死它!”
二狗喊叫着,声带像从喉咙里扯出来似的失去了人的腔调。“咣咣”的几棍子下去。
大老黑被打得跳了起来,蹦得很高,并从臀部呲出一股黄尿,随即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时,你可以听到白骨“吱吱”做响的声音,每一个关节都发出奇怪的声音,它翕动着下臼齿把流出来的眼泪吸进自己嘴里,牙齿闭合的缝隙间,涌出一滩血迹,腥红,腥红。
我抱着崽子,一下子跪伏到了大老黑的身上。大老黑还剩下几口残气,眼睛哀哀的看着我,这个眼神重复了很久,缓缓地伸出前蹄子,眼睛转向婆娘,婆娘也跪在了地上,大老黑慢慢地把爪子放在了婆娘的手上。都明白“杀人就是要头点地!”何况三只羊命呢?我哭了,把崽子放在了大老黑面前,大老黑伸出了红红的血舌,在崽子的屁股上舔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吞咽舔出的尿,便痛苦地倒在血泊里,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崽子翻身爬到了大老黑的肚子上,找着奶头吸着奶……

老崔婆子说不要俺爹赔钱了,把大老黑的皮给她就行了。婆娘不让剥,爹说,命都没了,还要皮干哈?吆喝了一声其他的狗,回了白狼沟。那天晚上,婆娘和我哭了一夜,白狼沟里的狼,也悲嚎了一夜。
大老黑死的第二年的冬天,赖毛又回石头屯了,头上带着一顶用大老黑的皮吊成的帽子,在屯子里走来走去,摆着阔。也就是从那天起,赖毛就失踪了,直到一个月后,有人在山沟里,发现了一具被狼撕零碎的尸体,尸体边还有一顶皮帽子——都认得是用大老黑的皮吊的帽子。
赖毛死后,二狗拿着枪,拉着老崔婆子的儿子崔买子,上山打狼,为他叔报仇。老崔婆子小脚一缩,把腿盘坐在炕上,用烟袋锅敲着炕沿,大喊着:“别再造孽了!”喊完她才道出石头屯的人为什么上不了白狼沟。
这石头屯的祖先,原是乾隆皇帝派来围猎场的一支军队,为了皇帝狩猎的安全,他们决定把老秃岭的狼赶尽杀绝。当时,狼血染地,嚎声冲天。逼得仅有的几只白狼逃到了深山沟里,这支军队才罢了手。乾隆死后,不再有人到这狩猎,这支军队在猎场安家落户,取名叫石头屯。从此,他们的后代一上白狼沟里,不是死就是伤……

6
大老黑死后,婆娘像掉了魂似的看着崽子,直到崽子长大了,能听她吹哨了才好。崽子和大老黑一样壮实,毛根是黑色的,毛梢是白色的,两只眼睛阴阴地放着光,从来不叫。很少跟人的后腿,但也绝不会离婆娘十里路以外,它只听婆娘吹哨的声音,若是谁欺负了婆娘,它就冷不丁地蹿出来,逮住就是一口,连我和爹都不例外。爹说崽子可能是白狼的种,这种非狼非狗的崽子,是最好的猎狼犬。只要它一声吼叫,狼便会伏地不动,全无反抗之力。而它的父亲白狼听到,会头疼而死。屯子里的人别提有多怕崽子了,尤其是那些参与打大老黑的人更是心惊胆战。
娘,第十二个祭日,我和爹还有婆娘和往常一样要给她烧包袱,送寒衣。那天,婆娘改了自己的穿戴,她穿上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花格子棉袄,把两条粗辫子在脑袋后面挽了一个疙瘩鬏儿。像屯子里的小媳妇一样。祭拜完了娘,婆娘拉着我和爹上了爬犁,指了指大兔子沟,没等爹点头,婆娘便吹了铁哨,那崽子就拉着我们奔向大兔子沟。
爬犁停在老钱头的屋门前,婆娘进了姥爷的屋里,慢慢地跪在姥爷的炕边。姥爷摸了摸婆娘的头居然问了一句:“是秀吗?”婆娘看着姥爷磕了个头,点了点头。然后,她站起来收拾姥爷的东西,扶起他往外走。姥爷说:“可不兴跟姑爷过日子的,在说秀她……”婆娘也不管,拉着姥爷上了爬犁。姥爷走到院子的时候,看见了几只鸡,喊着:“鸡,鸡,我的鸡……!”婆娘笑着把那几只鸡拴在一起,放在了爬犁上。
“多好的闺女啊,好人有好报啊!”姥爷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婆娘流眼泪了。
我上初二时候,接触到了一个新名词——“平反”。我们班上有一个叫陆小雨的女同学,她妈妈被“平反”了。陆小雨要跟她妈妈回城了,因为她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一直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走的时候,我有些舍不得,她也哭了。陆小雨的离开,增加了县城对我的诱惑。
我回到地里干活,看见二狗流着口水,盯着婆娘,和老崔婆子在背后瞎嘀咕着:“……这长相多稀罕人啊,能和婆娘整一觉,比啥玩意都强!”虽然二狗天天都想婆娘的美事儿,但有崽子在,又有大老黑的前例,他是不敢擅自行动的。老崔婆子也常和爹开玩笑,说:“咸菜,婆娘都是大姑娘了,咋还不收了做媳妇呢?那狼守着小羊羔不急吗?”
爹每次都是低着头,哼唧一句:“俺答应了秀,等罐子到十八!”
熬到我考上了高中那会儿,爹说,老母猪带着崽子不能卖了,能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可婆娘不依,我爹也不理她,拿着酒葫芦进屋喝酒去了。从那天起,我就没跟爹和婆娘说过一句话,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蹲就是好几天。下雨了,我也不回屋,婆娘喊我,我也不理。我是班上的最拔尖的学生,老师说过我将是屯子里最有出息的人。现如今,不能上学了,说啥也不管用啊!爹看着我淋雨,手一背在屋里转悠着说:“干哈啊,傻狍子,跟爹尥起蹶子啦,都念好几年书啦,也没见着你显山露水啊!”雨过了以后,我开始发烧了,婆娘把我拖到炕上,喂我什么我都不张嘴。
第二天,婆娘一天都没沾家,到了晚上,她脸色苍白的回来了。睡觉的时候,她塞给我两个煮熟的鸡蛋,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我一看,毛细血管都沸腾了。那可是一叠钱啊,我一下子扑到了婆娘的怀里哭了起来。可我当时哪里知道,手里捧的钱是婆娘卖的鲜血啊……
我在县城中学寄宿,没有找到陆小雨,听说,她跟她妈妈调到市里了。那刻,我开始向往城市……
白狼沟里,狼嚎依然不断。姥爷天天在院子里,数着他的鸡,只要对上数,他就会嘿嘿的笑着说:“狼没叼鸡吃,够数。”只要鸡不少,姥爷在白狼沟里住着就安心。到了年根,爹说杀两只鸡吧,婆娘摇着头不让杀,指了指屋里的姥爷,又指了指山沟。意思是说,这鸡是姥爷的念想,不能杀,多了就让崽子看着它们满山沟里跑着吧。从那以后,鸡跑到哪,崽子就看到哪,隔段时间,那老母鸡就会领回来一窝小鸡,小鸡长大了,又会领回来一窝小鸡。三年后,满山沟都是我家的鸡和鸡蛋。那天来了个货郎,爹拿了一篮子鸡蛋跟他换了两只带龙凤的红蜡烛,偷偷的藏在怀里,可还是被姥爷看到了,姥爷呵呵地笑着:“咸菜啊,俺是个明眼人,别掖着藏着啦,叫人看了笑话!得不几天罐子就十八了。”爹没说话,嘿嘿了两声猫到屋里。

老崔婆子的身子骨越来越不利索了,小脚似乎撑不住她臃肿的身体了,成天地坐在炕上,抽她的老烟袋锅子。那天,她让买子喊二狗到她家唠闲嗑。她和二狗说:
“二狗啊,咱娘俩也别吹着唠,俺有个心思想求你。”
“这话说地,嗑渗死俺啦,有啥你就说呗!”
“黄大仙跟俺说,石场子后的那块地,是俺葬身之地,能分俺一块吗?”老崔婆子掐着手指头,闭着眼睛算计着。
“这前话不搭后话的,不就想要地吗?行,借个由子给你就是,可俺也有个心愿……”
“啥,能用上俺老婆子的尽管开口!”
“就是想跟婆娘整一觉!”
“臊性!不要命了?二狗啊,你一把年纪可不能葬送在女人裤裆里啊!”
“只要能办到,俺豁上命了!”
“呦呵?还得正眼看你呢,不是瘪茄子啊。那行,只要有你二狗这句话,俺老婆子帮你一把!”老崔婆子就喜欢替狗吃食,她从箱子底拿出一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包药。二狗贱不喽嗖地看着:“啥宝贝啊?”
老崔看着二狗那熊样,忍不住笑了:“你忘了你崔大叔活着的时候,是干嘛地吗?卖野药的。男人贼喜欢的药,女人一吃下去,就服服帖帖的了。不过,你得再答应俺一件事情,提拔提拔俺家买子,我可就那么一个儿子,别可惜了那块料!”
“别说废话了,赶紧把药给俺。眼瞅着罐子十八了!再不下手,就便宜了那个咸菜!”二狗抢过老崔婆子的药,跟头把势地走了。
老崔婆子一看二狗走了,趴在窗户上就喊:“二狗,事成了,你可不能拉屎往回坐啊……”

婆娘是在给我送衣服和生活费的路上被二狗挡住道的。
二狗手里拎着瓶汽水,看着婆娘身上背的水壶,说他渴坏了,让婆娘给点水喝。婆娘指了指二狗手里的汽水。二狗忙说:“这汽水不解渴,俺和你换水喝,行不?”婆娘知道我最喜欢喝汽水了,便点了点头,把水壶递给二狗。二狗喝完水后,把汽水打开,倒进了婆娘的水壶,顺便把老崔婆子给的药,偷下到水壶里。二狗说这汽水比水甜多了,让婆娘喝点尝尝。婆娘心里挂念着我,假装喝了几口,带着崽子上了路。二狗偷笑着跟在婆娘后面,心想:俺就这样跟着你,只要你身子一软,就是俺的人啦。想着想着二狗就美得要上天。二狗跟着婆娘一直到了河边,河早开了,河水也很急,十来米宽的河面架着用四棵老树接起的木桥,婆娘噔噔地就过去了。二狗一看,气得大骂了一声:“老崔婆子,你敢糊弄俺!”转身去找老崔婆子算帐去了。

我在教室里,听见同学在吵吵婆娘来了。我扒开人群一看,是婆娘站在学校门口,脸色苍白,一身整得都是土。她见了我,忙把衣服和钱塞到我手里。我找了个地方,让她坐来歇歇脚,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天。我知道她怕回去晚了,爹急。
我看着婆娘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些虚晃,像是不舒服。因为是汛期,河水急,我有点担心,和她说,我送你过河吧。她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身上的水壶,递给了我,指了指里面,好象里面藏了宝一样。我闻了闻是汽水,高兴得猛喝了几口。婆娘又笑了,给我擦了擦嘴角,和我一起上了路。过了一会,我感觉身体好热,我又接着喝了几口汽水,还是热,一身的血液都攻击到了我的下身。我硬撑着把婆娘送到了河边,那滚滚的河水仿佛在我身上游动。我的呼吸开始急促,婆娘刚上桥,我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她眼神一惊,随即,头一重,身子便从桥上栽了下去,我吓坏了,幸好倒在了河边,我赶紧趟下水,把她抱了上来。我找了个乱草丛,把她放在了草地上,她紧闭着双眼,衣服被水浸湿后,印出了她身上最高的点……顷刻间,我竟失去了理智,粗暴得扯掉了婆娘的衣服,她从头到脚除了挂铁哨的绳子外,一点掩饰也没有,乌黑的头发顺着她的肩不断地滴着水珠,一颗一颗地顺着她的乳房,小腹,大腿……我受不了了,我来不及欣赏这诱人的肉体,便扑了过去,疯狂地啃噬着她的身体,撩向她的双腿间,强行分开它……
婆娘醒了,眼睛里充满了乞求和惊惶,她竭力的想推开我。可无论她怎么挣扎,也无法改变我已经进入的身体,她别过脸去,闭上了眼睛。用手扯掉了脖子上的铁哨绳。我看见她用的力很大,脖子上勒出了血印……
等我发泄完了以后,我害怕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抱着婆娘,摇着婆娘,大声的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吹哨,让崽子咬我?”
她看着我,摇着头,眼泪顺着眼睛不停地淌着,伸出手给我看,一手的血,那个铁哨已经深深的扎进了她的手心。我明白了,要是崽子看见我那么粗鲁的对待婆娘,肯定会撕了我的,说不定狼性一发会掏了我的心。我也知道,婆娘给我看她手上的血,是证明她蓄意的抗拒动作,她想吹哨让崽子救她……
婆娘忍着身上的痛楚,她找到那件带梅花的肚兜,我清楚的看见梅花的边上还绣着一个“梅”字,难道这是婆娘的名字?她用手摸着,好象很茫然似的,在一片麻木和迟钝上,沉入一种残酷的不幸中。她觉得一切都是悲惨的,无可慰藉的,她的心被冻住了。老天不仅剥夺了她的语言,连她发出声音的乞求都被拒绝了。她仔细地把衣服穿的整齐些,又捋了捋头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她只希望回去的时候,爹看见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入冬后,那种罪恶感还在身体里如鬼似魔地纠缠着我。我没能考上大学,但由于我的成绩优秀,被留在了母校任教。我也不敢回家,也没再见到婆娘。那天,突然有人捎信给我,说姥爷病了,让我马上回家看看。我以为姥爷不行了,硬着头皮也得回去。我走到石头屯的时候,听到放鞭炮的声音,一些孩子还边跑边喊:“新郎来了,新郎来了!”我蒙了,上爹的当了,他把我和婆娘的喜宴,从屯子头一直摆到了屯子尾。爹杀了家里两头猪,才置办起这样的排场。我一看势头不好,赶紧转身跑吧。爹看见我,上来就架住了我的胳膊,不让我动:
“你小子要是敢动弹,别怪爹不客气!俺就想给人家一个名份!”爹两眼珠子快要冒火了,我怕爹上楞劲,只好跟在他的身后把婚宴应付了事。
喜宴散了,我回到了白狼沟,家里贴满了红“喜”字,点的是一对带龙凤的红蜡烛,爹坐在炕头上,喝他的酒。我发现他脖子上的棉绳没了。他看见了我,也没什么表情,继续干喝着他的酒。
我又喊了声姥爷,姥爷吸完了烟袋,在脚上磕了磕烟灰,站起来,冷不丁的用烟枪朝我打来。我蹦跳着闪躲着,姥爷一直把我赶到了里屋,我一看,婆娘盖着一个红盖头端坐在炕头上,一动不动的。看上去比以往胖了许多。姥爷见我傻楞着,又抄起烟抢朝我打来。看着架势,这个红盖头我要是不揭,是没法活命了。我伸手揭盖头的时候,姥爷才离开。
“不”——我一声鬼嚎,捂着眼睛,从屋里跑了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想跑是不?”爹站在门口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脚,我哭着喊着:“爹,婆娘成鬼了,我不能娶她当老婆。”我闪着爹,在院子里跑着。
“你认不认,她都是你老婆了!”爹又到追到院子里,找到他的铁锨,我被柴火绊倒在地,半天也没爬起来,爹高高地扬起铁锨,我闭上了眼睛,听到铁锨呼呼下落的风声,我听到一声惨叫。
我睁开眼睛一看,是婆娘?
“啊——”我忍不住又喊了一声,那喊声几乎和山里的狼嚎同一个音频。惜日美丽的婆娘,竟变得不堪入目,整个头像溃烂生蛆似的,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头”了,简直就是一张花花拉拉的,疙疙瘩瘩的皮盖在髅骷上。秃的地方,翻着粉红色的肉芽,白色的肉皮,不秃的地方胡乱地顶着几绺枯草一样的细毛……她趴在我身上,虽然替我挡了我爹的那一铁锨,但我还是有一种作呕的感觉。爹拉她起来,她抱着我爹的腿,拖着他,哀求着看着他。
我趁机跑掉了,连头也没回……
爹,看着远处的山,眼泪呼呼地往下掉,十八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十八年后,他所盼来的是这样的结局,他更没想到,他藏着掖着的红蜡烛,是为我和婆娘点燃的。爹把婆娘扶起来说:“苦了你了!”婆娘看着爹,看了很久,她摸了摸爹的头发,从上面扯下了根白头发,放在胸口上,点了点头。然后,很缓慢地跪直了,很沉重地给爹磕了一个响头,指了指院子里的鸡,指了指崽子,又指了指天,意思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命!

7
三年后,学校派我到市里进修,在那里,我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人——陆小雨。不管我和婆娘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都不能否认,和陆小雨的感情,是我第一次接触爱情。尽管城市的生活使她变得很现实,完全脱离了我的想象,但我还是在努力地追求着她,因为陆小雨的妈妈就是副市长张素娟。我们的关系一确定,她母亲就把我从县城的学校,调到市外贸局当秘书。因为陆家的关系,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另眼看待我。我深深知道,我所有的荣耀都因陆小雨而生。
那天,陆小雨突然拉我逛商场,看钻戒。我心里明白,陆小雨想让我向她求婚。那刻,我突然想起了婆娘,虽然我没和她登记,但爹在石头屯给我们举行了婚礼,我能否认这桩婚姻的存在吗?我有些害怕了,我和婆娘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这种关系该如何处理呢?陆小雨要是知道了,我还有个婆娘,能接受我吗?一旦失去陆小雨,我今后的地位又该怎样去维持呢?
我正在踌躇之间,陆小雨给我打电话,让我到他家吃饭,我说局里让我去招待一个日本客商,今天不能去了。我收拾好东西,和一个要采访那外商的记者一起下了楼。
“罐子!”这一声喊得我的腿都有点打飘了,我都好几年没听到这喊声了。爹来了?我有点紧张。我回头看了看,是爹!爹,还是一身老穿戴,他蹲在门卫口,惹得一街的人看他的怪模样。他看见到我,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围着我,转着圈的看:
“呦呵?这个败家子,也知道往头上摸油了,裤腰带也知道当围脖了!”
“这谁啊?”那名记者莫名的看着我。
“这是我老家的……”我鳖了半天也没把那个“爹”字憋出来。
“是他爹,俺不就埋汰点吗?不至于说话舌头打飙吧。”
我听着爹话里带枪,也不敢和他硬抗,要是扯出婆娘来,我就不好看了。我把爹拉到附近的一家宾馆里,先让他歇歇脚。我刚出了宾馆,爹就跟着我也出来了。
“爹,我忙得都脚打后脑勺了,你就别和我瞎搅和了,我招待完外商再陪您扯闲呱。”我坐上出租车就走了。等车拐了弯,我回头看看爹没跟着来,才放了心。
我约日本客商在“德月楼”。服务生站在我们的身边,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和我们介绍头牌菜——小鸡炖蘑菇:
……小鸡炖蘑菇,家家都会烧,可我们这鸡,可不是普通的鸡,是从老秃岭里运来的,这鸡是在山沟里放养的,吃的是山上的虫子,绝对是遵循自然规律成长出来的,无任何激素成份……
“老秃岭?”我的心一紧,这是我不愿意提及的名字,忙点了几样菜,让那服务生下去了。菜都上齐了,那日本人还和那名记者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那记者问那客商:“能谈谈您创业的秘诀吗?”
那日本人吐出一块骨头才开口:“简单的说,想发财就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不要让你脑子里有‘废料’这个名词存在。比方说这鸡骨头,请问你们中国人都怎么处理?”
“当然倒掉啦。”
“在我们日本,吃剩下的鸡骨头,送到工厂里加工成钙片,然后再卖到你们中国。”说话间,服务生又端上了一盘水果给那个日本人,那日本人拿起一个柠檬左看右看的,又问我:“请问你们怎样处理吃剩的柠檬皮?”
“当然是倒掉啦,”
“嘿嘿,在我们日本,吃剩的柠檬皮就送进工厂里,做成果珍,然后再卖到你们中国。”
我靠!小日本!这话真堵人啊,我和那名记者相互对了一下眼色,可那个日本人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剥了一块口香糖放在了嘴里,慢慢的咀嚼着又笑着问我和记者:“请问你们怎样处理吃剩的口香糖?”
“用纸把糖包起来,丢到垃圾筒里!”
那日本人摇摇头得意地说:“在我们日本,把嚼过的口香糖,送进工厂里,做成套套,然后再卖到你们中国。”
他妈的小日本,绕着法的欺负我们中国人,此时,德月楼的中国人都沉不气了,都把目光集中在我们身上。真憋人啊!我握紧了手里的茶杯,想重重地摔下,以示我的愤怒,可不行啊,我的任务是招待他的,大丈夫不可呈一时之气啊!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一个系着两个铜大钱的酒葫芦,重重地砸在了我们的饭桌上,砸破了“德月楼”此时的尴尬。这下可玩完了,我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我爹来了。
“干哈啊,那口香糖是个啥玩意啊,也给咱山沟里的人见识见识?”爹伸手把小日本吐出来的口香糖拿起来,拽了拽:“呦呵?还挺有松紧性,这糖,山沟里的人不大吃,但自从中国实行计划生育后,那套套家家户户的老爷们都用。你知道,那套套俺们中国人用过了都干哈吧?不瞒您说,俺们也都送到工厂里,做成口香糖,再卖给你们日本人,日本娘们嚼啦,都说筋道!哼哼,就你这点本事,还想在俺们这旮瘩谈经论道?拉倒吧您哪!”
爹说完话,瞪了我一眼:“罐子,别怪爹弄你难看了,说句对不住的话,你当的不是洋差使,是当人家的下眼皮子啊。”
“爹……”
“罐子,别以为离开了山沟,就和山里人脱离了关系,俺告诉你,你吃的鸡都是婆娘养的。俺再和你说啊,你儿子叫胖豆,今年六岁了哈,俺这次来,就是想给他带个爹样子回去,他问俺:‘俺爹是个啥样?’俺好有话回他!罐子,抽个拉屎的空,回去和孩子照个面,让孩子知道,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话说到了,回不回,你凭良心吧!”
“爹——”
爹没回头看我,手一背就走了。
我顺着溜就跟上了爹,我们坐车来到了县城,又到了河边,冰能封住河面,却封不住几年前我和婆娘那段不堪入目的纠缠……
等进了石头屯,我就开始犯疑忽了,这老石头屯原来的破草房,全变成了新瓦房,到处都是散放的鸡,带着一股难闻的鸡屎味。我捂着鼻子,跟在爹后面,也不敢抬头看人。石头屯的人见到我也不喊我罐子,直接就喊:“胖豆他爹回来了!胖豆他爹回来了!”我听了这叫法,浑身都刺挠。
走到了天黑,我也没走出石头屯。这是咋地啦?我也不敢问爹。等听到狗叫声,爹才停了脚,指了指眼前的几间瓦房让我进去。这是白狼沟吗?怎么和石头屯连在一起了?难道白狼沟里的狼死干净了?
我正在疑惑中,爹推了我一把,我顺势进了屋。屋里,一个老人盘腿坐在炕头,吱吱吸着老烟袋。一个孩子正趴在桌子上认真的写着字,还有一个带着头巾的女人,那女人把头埋得很深,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脊背上的肌肉不停地痉挛,她的手抓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子,反复地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好象运用了全部的意志,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站起身来,从胸腔里提出的还是一股懦气,她拉低了头上的头巾,试图躲避我……
“你给俺端端正正地坐好!”姥爷的一声喝令,使婆娘很机械地坐回炕上。连旁边的小孩也惊得抬起了头。姥爷看了眼那孩子,叹了口气继续说着话:“罐子,本来你老许家的事情,俺姓钱的不该插话的,可俺眼看着婆娘这孩子有苦说不出。俺糟心啊!你嫌婆娘丑,可这丑不是天生的,是不?”姥爷说到这,有些哽咽,婆娘突然拉住了姥爷的手,摇了摇头。姥爷拍了拍婆娘的手说:“咱有苦要咽个明白……
原来,婆娘为了我上学,一直都背着我和爹在城里卖血,那天婆娘是因为极度贫血才从桥上晕倒的。她回了家,和平日一样,但爹看出婆娘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姥爷也给婆娘把了脉,说是太虚弱了。爹找了棵参出来,婆娘也不让熬,用手指着泥罐子,意思是留着给我上学。
入秋了,爹和姥爷合计着想弄两钱给婆娘看看病,也顺带着看看嗓子,爹说婆娘小时侯会说话的,姥爷也点了头,两人拜了老把头,去放山。山把头讲究入山单,下山双,意思是上山回来的时候能带棵人参来。最忌讳上山双,下山单。怕在山上出事死人。婆娘也要跟着凑个单,爹不让婆娘跟着去。
深山里,很难看见天日,爹和姥爷到了晚上也没找到参,山里人露宿,都要把鞋脱了摆放在身边,因为山里的豺狼只认鞋不认人,若是见到穿着鞋睡觉的人,上去就咬,若见脱了鞋睡觉的人,定会转圈尿上尿,防止别的野兽攻击它的食物。等爹和姥爷醒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趴着一大嘟噜人参草,都结了火红的籽了,两个人一见,喜上眉梢,谁也不敢吭声,怕惊了老参。爹忙用带大钱的红绳绑上,和姥爷小心的挖着……
爹走了,婆娘坐在院子里,边看着唧唧喳喳的鸡边劈柴火,心里难受也不想吃饭。到了第二天,她还是坐在院子里劈柴火,见天快黑了,估摸着爹和姥爷该回来了,想给他们整点片汤喝喝,她把劈柴抱到灶火台跟前,生火烧水,山里人家,灶火台子大,一口锅都有半米多宽。婆娘掀开锅盖,热气一上来,胸口一闷,眼睛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扶着灶火台,以为是天太黑的缘故。她摸索着找火柴,点油灯。火柴盒里只剩下一根火柴了,还是个断的。婆娘干脆从炉坑里掏出一根柴火棒子,点燃了油灯。她举着油灯,掀开锅盖,突然,她感觉胃里像个搅拌机,不停在里面搅着,各种各样发过酵的气味顺着她每一根神经,从喉咙里往上冒,她头又一沉,身子瘫倒在劈柴上,手里的油灯倒在了头上,刹时,火苗顺着她的头发开始上蹿……
爹和姥爷在山腰上就看见家里冒的烟了,好在爹赶回来的快,挑了几挑井水就把火灭了,可婆娘的头却烧伤了。烧伤本来就不好治,婆娘本身就很虚弱,伤势不停地溃烂。更让人头疼的是,很多药她都不能用,因为姥爷给她把脉,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
姥爷刚摸出来的时候,还咋呼了一声:“有喜了。”一看我爹脸色不对,拿着酒葫芦出了门,就开始犯嘀咕了。这是咋了?姥爷问婆娘,婆娘就知道淌眼泪。他追出去喊住了爹:“咸菜,可不兴嫌弃人家的!”爹没吭声,到院子里,拿了锄头到山沟里刨了一夜的地。
等婆娘的烧伤好了,头也不成样了。爹没喝酒,坐在婆娘的身边,看着婆娘,他用手摸了摸婆娘的头:“俺咸菜,东山跑过驴,西山打过虎,不是跑旱船的人,俺等了你十八年了,啥也不图,你掏句实话给俺,行不?”婆娘抓紧了爹的手,淌着眼泪,不停地哆嗦,爹不忍心看了,低下头说话:“俺知道你能吃苦,可孩子迟早会管你要爹的,别苦了孩子……”婆娘的手哆嗦的更厉害了,她闭上了眼睛,指了指泥罐子……
“是你心甘情愿的?”
婆娘点了点头,爹啥也没说,拎着酒葫芦出去了,找人给我捎信,让我回来成亲……
我离家出走后,爹和婆娘就不搭腔了。爹落了个毛病,一到天黑就到山沟里刨地,姥爷是个明白人,也不唠叨爹。只是跟在爹后面,他说:“这也不能白刨地啊!”于是,爹在前面刨地,姥爷就跟着撒种,菜种、粮种、药种。逮啥撒啥。婆娘生孩子的时候,一声没吭,就像老崔婆子说得一样,哧溜,哧溜的。姥爷一看是个小子,高兴地抱给我爹看。满月后,我爹抱着孩子,看着婆娘,含着泪和婆娘说:“其实俺和秀没帮着你啥,你也不欠俺们家啥。从哪来的,回哪去吧!你爹是俺给埋的,可你还有娘啊!俺不能留你在这受罪了。”婆娘听了,不住的磕头,把孩子放在炕上就走了。到了半夜,孩子不停地哭,我爹和姥爷急得乱转,就在这时,门开了,婆娘又跑了回来,她抱起孩子,喂起了奶……
孩子取名叫胖豆,小时候和我一样,喜欢骑在崽子身上玩。多了口人,自然多了个负担,婆娘看鸡越来越多,和姥爷比划着把鸡和鸡蛋拿去卖,贴补家用。姥爷也点了头,婆娘便带着鸡和鸡蛋上了市。婆娘出门了,姥爷看着爹说:“咸菜,大兔子沟里,俺给你寻摸了一家媳妇,你要愿意,俺给你说说去?”爹看着姥爷,叹了口气:“女人太伤人了,俺不想要!”说完又拿着锄头刨地去了。
因为鸡是散放的,鸡蛋也都是红红的黄,城里人都愿意买,时间长了,也不用婆娘亲自卖了,那些贩子都在河边等着她。最后贩子干脆找到石头屯里。石头屯里的人,也常问婆娘要些小鸡养,可石头屯尽石头,养出的鸡,下不出红黄的鸡蛋。
二狗的儿子要娶媳妇了,老崔婆子蹒跚着给二狗选地方盖房子。二狗叹了口气说:“盖在哪都一样,石头屯的人就是个穷命!”
这话让婆娘听到了,她拉着老崔婆子和二狗,走到石头屯通往白狼沟的大路上,这边画了一个石头,指了指二狗,意思是这是石头屯。那边画了一个狼头,拍了拍胸口,意思是这是白狼沟。然后她搬了一块石头,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使劲一砸,底下的石头两半了,她就把其中的一半,往狼头那边挪挪。然后再用石头砸,又把两半的石头往狼头那挪挪,反反复复,一直用小石头把石头屯和白狼沟连接起来。
老崔婆子寻思了半天,才整明白,原来婆娘是想让石头屯的后人一点一点往白狼沟挪。
从那以后,石头屯的人就一步一步的往白狼沟里挪,先是些刚成亲的年轻人,后来老人也跟着上去了,分不清哪是石头屯,哪是白狼沟了。爹刨了几年的地,开了山沟的荒,石头屯的人都跟着婆娘在山沟里种地、养鸡。崽子连石头屯人养的鸡一起看着,在山沟里跑着。山上,狼依旧嚎着,但从未伤过人。二狗也老了,不撮事了,他见大兔子沟的人也有往这迁居的,就把石头屯改叫石头村,让婆娘当上了村长,成了这片的贼老大。
姥爷停下了话,抽了口老烟,看着我:“罐子,你好好想想,婆娘在咱家给咱磕了多少头,你数得过来吗?俺让你爹把你找回来,没大事,是想让你给婆娘跪下,磕个响头,谢个恩,把这个孩子认下来,就完事了,你想走就走吧!只是苦了咸菜。”我没给婆娘磕那个头,我给爹跪下了,我知道,爹心里难受。
“爹,您别怪婆娘,是俺犯了楞,硬上的。您要是憋得慌,就打俺吧!”
爹抽了两下大鼻子,又看了看跟前的孩子:“胖豆,过来,认爹!”
那孩子走到我跟前,不说话,只用眼睛看着我,我蹲下,让他喊爹,他还是看着我,姥爷也让他喊爹,那孩子楞了半天,还是没喊我,可能是认生吧。我站起身来,却发现他的手,紧紧地拉住了我的衣襟,两只眼睛看着我,眼泪一把一把地往下流……

8
是什么改变了婆娘的命运,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是婆娘改变了我的命运。改变了石头屯的命运。和胖豆玩了几天,逐渐有了亲近。我要走的那天,我哄着胖豆:“你喊我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胖豆拉紧了我的手,看了看我,看了看婆娘,没喊我。我叹了口气,和爹道了别,爹让胖豆和婆娘送我一程。临走的时候,爹又交代了,别走河面,河要开了。
小时候,我常见开河。谷雨时节,空气里总夹带着三分湿气。河面一天比一天平整,泛着一些青,然后再泛一些白。河道在一夜之间就会凹下一块,那时,老秃岭的人都明白,河已经很不结实了。不几天,河上的冰会从下游一截一截裂开,久违的河水破冰而出,缓缓顺流而下。然后,柳绿桃红,春风涤荡。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文开河”,无惊无险!
我和婆娘走在路上,胖豆一直紧抓着我的手。我的神情有些恍惚,我想,我和婆娘的事情,必须尽快解决。我要追求我的生活,我一定要和陆小雨结婚,只要婚姻成功,局长的位子才能指日可待。可是,现在胖豆都这么大了,我也无法否认这个婚姻的存在,我想,我和婆娘的关系,还是有必要通过法律的手段脱离。我知道,婆娘是个懂道理的人,好好和她说,她会答应的。我低头和胖豆说:“你先自己跑着玩会,我和你娘说说话。”胖豆不愿意松手,我又说:“到路上打哧溜玩去吧。”我从胖豆手里抽出了手,胖豆才自己跑着玩去了。
我心平气和地和婆娘说着话,从我上学说到我进城,从我进城说到了我当官,从我当官说到了陆小雨,从陆小雨说到了我结婚,从我结婚说到了,我想和婆娘“离婚”。我一边说,她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流眼泪。不知不觉,我们居然走到了冰河面上。
 河上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顺河刮过的风也小心翼翼,轻轻地,柔柔地,拂过去。静静的河面,横横竖竖反射着阳光,像横横竖竖摆放着无数刀锋。风尘不动,百鸟噤声,空气仿佛凝固。脚下绵绵不绝的沙沙声响,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如同百万大军衔枚行进。河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开始松动了。我突然想起,如果河床在谷雨后仍然不见下陷,则预示着凶险异常的“武开河”即将来临。
开河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这时候,冰炸裂的声音像天崩地裂一般,把我都惊呆了。眼看着一条冰缝从我脚下炸开,婆娘什么也没想,一把拉起我的手就跑。我们一边跑,冰一边炸裂,一口气跑到了岸上。好险啊,幸好婆娘拉我跑得快,不然……
胖豆!我突然想起来孩子。胖豆,你在哪?我四下张望着。婆娘也紧张的抓紧了我的手。此时,岸边的冰层不停地断裂,水驮着冰,冰挤着冰,水和冰不停地搅动着河流。胖豆在那!我们看见胖豆趴在一块大冰上,在河水里飘荡着。
“爹——爹——娘——娘——救救俺,俺害怕……”
“胖豆,别动,爹救你!”我和婆娘在河岸上奔跑着,河水渐渐上涨,再涨,一直涨到我的嗓子眼提起来。
突然,冰凌的流速开始减缓,进而停滞。由于冰快太大,在远方隆起一道冰坝。后方的冰阵一次次组织反击,一次次功败垂成,反而增加了坝体的厚度。前方的冰和后方的冰形成无法通融的抗衡。这时候,胖豆坐的那块大冰卡在那里,他竟从冰块上站了起来,手臂向我张开:
“爹——拉俺一把,爹——俺害怕……”
“胖豆,从冰上爬过来,快点!”
我眼见着冰块停了下来,心里松了口气。可是那大冰块,并不怀好意,它是在那里幸灾乐祸,它在那里洋洋得意,但它是在那里螳臂当车。后方汹涌而来的巨大物理性压力,最终使这块不怀好意的大冰,力不能支。就在胖豆向岸上爬行时,一声似雷鸣般的巨响过后,那冰从中间突然裂开一道大口子,沿着那条宽缝,又延伸出许多细碎纹路,偌大的一块冰,顷刻之间分解开来,紧接着,冰坝瞬间垮塌,满河里冰茬象得到号令的士兵们一样冲了下来。
“爹——”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胖豆从大冰茬子上翻了下来,瞬间,只剩下一只小手在河面上摇晃着……
“啊——”婆娘对着天大吼了一声,晕了过去。余音摇撼了整个河床,我所有的痛苦都被婆娘的一声吼叫逼死在喉咙里……我没想到,胖豆第一次喊我爹,竟然是向我乞求活着。
我们回家后,姥爷一时接受不了,躺在炕上直抽风。婆娘就知道给我爹磕头,什么也不会。爹看着酒葫芦上的红绳子直流眼泪:“咋不先拉孩子一把呢?”说完话,爹拿着酒葫芦到院子里,扛上铁锨,到山沟里,娘的坟边,给胖豆起了座空坟。
胖豆死了,很多人都背后指责婆娘:只要救男人不要孩子。人家说啥,婆娘都没反应,只是常偷偷地带着崽子跑到河边,顺着河往下游走……其实,开河的时候,婆娘先拉我跑,是人的本能反映。我不该怪她,可胖豆前几天还跟我撒欢呢,这会就没了?我接受不了。胖豆的死,断了我对白狼沟的牵挂,也让我下定决心彻底解决我和婆娘的关系。
我带着婆娘进了城,她虽然带着头巾,但还是引来很多人的目光。我和她说,我们要去的是法院,是解除我们关系的地方,只要印上手印,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婆娘听到我这话,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用手指了指我的胸口,然后,蹲在地上摸了摸地,手掌一点一点地升高。然后,她的手一阵惶恐,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不知名的形状,似乎要抓住什么,但又无物可抓。我点了点头,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她把我养大的,我们之间的情分是断不掉的。我和她说,“我们不解除关系,我就不能结婚!你明白吗?”她点了点头。她看着来回跑的车,惊慌地拉着我的手。
我们从法院出来了,我讨厌路上的人看婆娘的眼神,更怕有熟人认出我。我在前面走,婆娘在后面跟,车从我们身边不停地闪过。那天,我没想起小时候,婆娘是怎么样把我养大,也没想她是怎么照顾我爹、我姥爷,更没想过,我的今天都是她用鲜血换来的。我脑子只想着我和小雨的婚礼,我今后的前途,我日后的辉煌,一手遮天的日子垂手可得,想着,想着,我走下了人行道……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后面向我奔来,我整个人,还陷在美丽的幻想中,哪会注意后面的车。
“罐子,快闪开!”
这是谁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眼婆娘,是婆娘的声音,她会说话?不!她是哑巴,二十多年了,没说过一句话,可是,我的确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我当时,脑子只在婆娘的声音里打愣了。根本没想起来看身后的轿车。婆娘向我跑来,风刮掉了她头上的头巾……
“哎呀妈呀,那是人还是鬼。”路上的行人都尖叫起来。
“嘎吱——”车停住了,车轮下一片血红,那不是我的血,是婆娘的血。我被她推倒在路边的花围里。我爬起来,跑了过去,我抱起了她。我不停地喊着:“婆娘——”
“赶紧送医院。”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坐在车上的竟是我未来的丈母娘陆小雨的妈妈张素娟……
张素娟给医院打了电话,我们的车刚到医院,急诊的医生和护士就推着车迎过来,护士把婆娘从轿车里抱到推车上,车一边向手术室推,大夫一边解开了她的衣服。我看见她还穿着那件红肚兜,那枝白梅花被血染成了红色,比肚兜还红。
“等一下!”张素娟突然喊住了医生和护士,她惊讶看着婆娘身上的肚兜,她的心开始狂跳不安。孩子!她猛然转身四处搜寻!她的脸变得焦急不安,涨得通红,五官都在激动地蹦跳,眼睛射出奇怪的光芒。她抓紧了婆娘的手:“小梅?你是小梅?你是陆小梅?”
这个声音从空中震动着婆娘的耳膜,婆娘睁着两只大眼睛看了很久,点了点头……
医生剪断了把红肚兜,拉开了她们的手。把婆娘推进了手术室,临进去的时候,婆娘拉住了我的手,说了一声“咸菜”。张素娟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咸菜”是我爹的名字。张素娟赶紧派车去接我爹。
在手术室外面,张素娟盯着那肚兜边上的“梅”字,她觉得全身都开始往外冒着那种惊悸的汗点。她的手抓紧了那个红肚兜,褶皱不停地凝结着:“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陆小梅……”
原来,张素娟就是二十多年前被赖毛批斗过的女干部,她丈夫叫陆正文,在县公安局工作,那天,陆正文说,市局里有只小“狼犬”。是小日本在的时候篡下的“狼种”,很精明。让他去带来,训成警犬。张素娟一听,无意地说了一句:“要狼犬就能太平吗?天天这么闹腾,再闹也是牛角尖上放鸡蛋,鸡蛋上面放酒坛……”这句话让婆娘听到了,出去玩的时候,见到赖毛批斗人,指着他就说:“俺娘说你们是牛角尖上放鸡蛋,鸡蛋上面放酒坛!”赖毛本来就嫉妒张素娟的职位,一听这话,带了几个人就把张素娟拉去批斗去了。等陆正文回来的时候,张素娟已经被下下放到大兔子沟了。
张素娟复职后,把陆正文可能走的所有路线都找遍了,凡是不名身份六岁左右被人收养的女孩,都要查清楚。当时也查到婆娘,也给婆娘照了张相片,可往上报的人一看到婆娘的丑样,怕人家说是侮辱市长家人,硬是给抽掉了……
手术做了很长时间,婆娘被推出来的时候,伤势一直不稳定,醒过来,又昏迷了。爹来了,姥爷来了,二狗也来了,还有老崔婆子也坐在藤椅上让人抬来了。医院的走廊上蹲得都是石头村的人,偷偷地掉眼泪。又过了一天,婆娘终于能说话了,她看见张素娟,从嘴里断断续续冒出了话:
“牛角尖上……放鸡蛋,鸡蛋……上面放……酒坛……陆正文是俺爹……”
“小梅。我的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娘——”婆娘拉紧了张素娟的手。她的抽泣和抖瑟几乎烫伤了张素娟的心。
“小梅,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找我?”
“娘,俺欠罐子一个‘娘’,欠咸菜一个‘老婆’,欠老钱头一个‘女儿’俺得还啊!”
“为什么要当哑巴?”
“祸从口出,娘,俺一句话害得两家人,家破人亡。”
“现在能说话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张素娟抱起婆娘。
“都到这一步了,你叫她说什么……”姥爷把旱烟别在了腰带上,叹了口气。
“容俺说句话行不?”是二狗。“这么多年了,俺憋在心里也挺难受的,婆娘,那天俺给你的汽水里,有药……”
“什么药?”我忙拉住二狗。
“野药,俗称春药……”老崔婆子低着头,不敢看我和爹。天哪,我闭上了眼睛。
“砰”爹斜着眼,看着二狗,抬起就是一脚,二狗的身体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定在了墙边,差点蹿出稀屎来。他捂着胸口,定了定神,用手抹着嘴角的血:“咸菜兄弟,俺知道你是个倔火头,你照死的打!怎么解恨怎么整!这么多年,俺就等着这顿揍呢,要不俺心里老是闹妖蛾子!”二狗想让爹发泄一下怨气,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安慰,也许肌肉上的疼痛可以缓解他多年来的内疚,所以,二狗一点抗劲都没有。
“别打了!”我走到婆娘跟前,我真真切切地喊了一声婆娘:“婆娘,你供我念书卖血,你疼,你没出过声,大老黑死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你被我强暴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你被火烧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疼,你没出过声,胖豆死,你疼,你也没出声。我和你解除关系了,为什么要喊我?救我?”
婆娘已经无力说话了,拉起了爹的手,不停的看着,爹摸着婆娘的头,眼泪扑哧扑哧的往下落:“不管你是俊还是丑,俺一直都挺稀罕你的。等你好了,俺带你回白狼沟过日子去!别管人家怎么说!”这是爹因痛苦而说出的字,随即带出了他深沉而强烈的哭泣声,这究竟是怎样的非人生活?心爱的人不能爱,这种痛是多么强烈的刺激着他,像插入胸口的匕首一样想拔出来,又怕在撕裂了的伤口处流血。一种虚弱从里到外不断地扩散,攫住了爹整个人的身体。
婆娘看着爹,下腭的肌肉不停的颤抖,她摸了摸爹的头发,从上面拽了根白头发,在爹的手上画了一个“圆”,在空中写了个“人”字,捂在胸口。张素娟问我婆娘写的什么意思?我大声地喊了一嗓子:“是恩!是情!”我吼完便吞着眼泪,在脸上强露出笑容,喊完了,婆娘的手也垂下去了,爹的那根白头发依旧留在她的胸口……
“婆娘——”我的喉咙被锁的紧紧的,心脏似乎经不住这种负荷的压迫,从胸腔里发出了一种悲腔。我离开了床边,直直地跪了下去,朝着婆娘的身体,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陆小雨来了……

故事说到这,我祭奠婆娘的香也烧完了,这块碑立在石头村的村口,所有听过关于婆娘故事的人,都希望婆娘的名字能活下来,一生所受的苦能安葬于土。
事实上,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婆娘死了,可陆小梅却活了,她和咸菜一起生活在白狼沟里,养着他们的狗,养着他们的鸡,听着山上的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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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上有100个人爱你,那其中一个是我;如果世界上有10个人爱你,那其中一个是我;如果世界上有1个人爱你,那肯定是我;如果世界上没人爱你,我肯定不在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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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6/1/1 1:29:46 第1楼
Re: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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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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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1/5/1 9:31:15
发表:2006/5/13 17:19:16 第2楼
Re:婆娘

没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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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怨缘份,只愿你能记得陪你天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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