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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5/9/23 23:34:32 人气: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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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二十二小时
八月刚来,盛夏熟得透透的,窗前的树枝温暖地摇曳。这是个旅行的季节,也是恋爱的季节。因为夏天已经走到了顶点,接下来就是秋天了,有些心情终于开始了燃烧。等待走到死胡同里,再也没有路,转身更是不可能,思念像一面墙冷冷地推过来,渐渐,全世界只剩下一张脸,笑着,哭着,凝视着。 于是小鲁开始奔赴某一个人,和她一起推倒那道墙,起造些新的往事留给以后。这是高速公路快客的临窗位置,天气很好。小鲁纯白色的T恤纤尘不染,像世界初始时婴儿的脸,薄薄的牛仔裤平常而熨帖。这季节,他喜欢让肉体承受一点阳光,接受一点风,他想,那是一些窗子,开在无数个闭塞的季节之后,当皮肤开始饥饿,他需要一点点赤裸。 小鲁是敏感的男人,罗妮说过。是的,连衣服这样的事,他也有自己的体验,自己的触觉。好在两个人有一样的心思,所有的细节都能吻合,便不再觉得唐突。车行在高速公路上,均匀细碎如摇篮。小鲁把一份报纸摊在膝头,却不怎么看,目光在远处的绿色上颠簸。他想,她今天会穿什么衣服呢?不由得记起上次在一起,她的暗绿色的坎袖T恤,深蓝色的及膝短裙,和上面绣着的水纹一样的花儿。那次她接他,是在夜里,一见到,他就惊艳一样呆住了,像个第一次交女朋友的傻小子。 小鲁只有一个黑色的背包,和白T恤有那么大的反差。包里的东西不多,一本旧书,MP3,口琴,没带剃须刀。因为罗妮说过,在一起的日子,让你的胡子放肆地疯长吧,我要它抵在我脖子上的感觉。想到这里,小鲁悄悄地笑了。没有人发觉,到处都是陌生人。他喜欢这样。车窗玻璃模糊地映出他的脸,那是一个男人在盛夏里的微笑,因为从前,因为以后,因为茫茫天地,想要的竟然遇见。 就是那么一个女人。那年秋天,在他和她的城市中间的一个小城,一个小小的书店,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两个人为了争着买仅有的一本《黑非洲雕塑》,而几乎打了起来。当然最后是小鲁让步了,他是男人,他看不了一个女人要一样东西又得不到的眼神。走的时候,那个叫罗妮的女人,在书店的收银条上写了十一个数字递给他,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罗妮高个子,快有小鲁高了,安静得像只猫,连微笑时也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小鲁在遇见她时,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头发。罗妮的头发到腰那么长,像精心培育的花草,葳蕤地四散开来,裹着些夏天阳光的味道。小鲁爱长发,爱得有些病态,他自己知道,这种很古典的情结,大约和他初中时读了太多的宋词有关。 那时的罗妮是个没有年龄的女人,小鲁看不出她的年龄。她可能是二十岁,也可能是三十岁或者四十岁,但是那不太重要。小鲁比较在意一个女人的味道,这种味道很难说清楚,尽管小鲁自己就是搞文字的,但是惟有这种味道,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因为这,他会突然想到一些场景,比如盛夏里成熟的野花草,有时候会在雨后悄悄地疯长;或者是一潭倦倦的温泉,它并不奔流,但是它平静、温暖,闲闲的,看不出什么起伏,却比任何旋涡更容易让人沉沦;又或者,那是一种和醉相近的感觉,是醉与醒的临界点,是在天空里飘着时不能醒来的瞬间,总之他说不清楚。 后来他们爱上了。这爱,是两个人一步步以倒退的姿势走到一起的,有时候她说不,有时候是他,但是他们一直在奔向彼此。从开始,他们就很清楚,自己有爱的能力,爱的理由,却没有爱的权力。这种感觉很疼痛,也很好玩,直到他们抱在一起的那一刻,那些逃避的理由才四下里融化了,成为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这样的爱注定只能在路上,在异乡,在夜晚。回头想想,分开的日子更多些,多到送他或她上了站台,刚一转身,过去的几夜就模糊起来,像梦一样难以捉摸,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却多了些抓不住的怅惘。这感觉每一次都是新的,每一次,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彼此,再重新离开对方才行。 如果有谁在这个盛夏里乘坐这辆高速公路上的快客,他就会看到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书却不看,耳朵上塞着MP3却不听,看风景,却眼神空洞。在奔向他的女人的路上,他有时微笑,有时叹息,都是往事和未来在作怪。金子一样的阳光洒在他的额头上,栖息在他短短的头发里,就像姐姐的手。 小鲁到那个城市的时候,天空里充满了云。云在头上奔流,人在地上奔走,聚了又散,合了又分。小鲁知道,这一刻,另一朵云正在飘向他,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将合成一块,在这个异乡的盛夏里短暂地拥抱,然后再分别离开。也许他们走了那么远,要的只是这一小块天空。 这个季节游人很多。这个城市的夏天真是太短了,人人都在拼着命晒太阳,因为转身秋风一起,任何风景都是仓皇的。小鲁想起法布尔的句子: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日光里的享乐。而爱情呢?爱情也只是这日光里的一串小小珠子吧,四只手怎么急促,也编织不完全,只有那些已经完成的璀璨的点才是真实的。在那些断断续续的珠子里,他和她像两只相依为命的虫子,苦苦地奔向彼此,每一次,都留下一枚泪滴一样的琥珀。算来算去,这一次的相守只有二十二个小时,那之后,他将坐上同一辆快客,向着与她相反的方向回家。小鲁知道,自己必须努力让这二十二个小时快乐,让它更大些,大到可以从容地承载离别,就算在转身后的咀嚼里,也不很苦。 小鲁围沿着一条老街转,满眼是罗妮的脸。他想起上次在一起,在午夜的桥头一起看夜火车时,两个人抢着抽同一枝烟,那时远处的焰火正花一样绽放,倏忽明灭,转瞬即逝。罗妮的脸有些模糊,好像他们中间隔着很多日子,不是遇见以前的日子,而是以后的,很多很多日子,浓得让他没有力气拨开;还有下午在那个古老的寺庙里,她双手合十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门前,像个迷路的、带着奶香的孩子;还有某一天凌晨醒来,在枕边看到的她的睡脸,就像他常常说的那样,像个野猫……有些事很奇怪,他居然在就要见到她的时候还在想她。他想,就算等一下见到了也是一样,哪怕她就在他身边走着,或者在他怀里腻着,他还是会那么想她。这种感觉很危险,也很神秘,似乎他来到这个城市就是为了想念一个人,她来不来,倒不是最重要的。这种感觉很神秘,他不知道这感觉从哪里来,就像他从不知道这世上竟然真的有罗妮这么一个女人一样。无论如何,想一个人总是孤独的。事实上,有时候爱的确会让人孤独,让人心事重重。有了罗妮以后,这种感觉从未离开过他,甚至连爱本身也不能拯救。 不知不觉走到一座教堂前面。这个城市有很多东正教堂,都是百年之前俄罗斯人建造的,文革和改革开放两次破坏了它们,如今已经所剩无几了。正午的阳光洒在砖红色的教堂上,高处的拱窗有风穿过,绿色的洋葱顶孤独地指向天空,它背后的云郁郁葱葱,正沿着楼宇的边缘翻滚流动着。教堂的身后就有一家宾馆,窗子斜对着洋葱顶。小鲁笑了。他喜欢这样的奇遇,就像当他累了,他需要一把长椅;当他想和某个人一起凭窗,并且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他就需要一座一百年的教堂,和经过它的冉冉落日。 走进那家宾馆的时候,他又想起上次在一起的那个下午,两个人出去看寺庙,都忘了戴表,也没拿手机,坐在慢腾腾的公交车上脸对脸地说话,跑到寺庙,朱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两个丢了时间的人,正举着相机,聊胜于无地拍着青砖墙边立着的扫帚,却有寺前的小贩跑来告诉他们,寺的角门开着,快去快去。于是两个人因为迟到,居然得以在空荡荡的寺院里徜徉整个傍晚,贪婪地呼吸着古老的时间味道,一路奢侈地惊叹着,成了喧嚣城市里两个快乐的隐者。 小鲁登记了房间,没有坐电梯,拿着房卡上楼,红地毯柔软地吸去了他的足音。他想,手里这张薄薄的房卡,就是他和罗妮情感的钥匙,上面储蓄着来之不易的二十二个小时,从现在开始,它们就要一笔一笔地减少了,直到明天太阳再一次当头,他们又将成为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小鲁能接受这事实,只是仍然有些恨。到什么时候,才不用可怜巴巴地积蓄,才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呢?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它太多了,多到连思念都装不满它,只剩下茫然;有时候又太少了,少到眼睁睁地看着它狂奔而去,拉都拉不住。也许横在他和罗妮之间的,不是远,也不是别的什么,只是时间。 房间的墙壁是绿色的,大床占据了多半的位置。角落里有两把椅子,一个小圆几。窗子外面就是那座古老的教堂。小鲁喜欢这房间。他快快地洗了澡,放好了一盆水给罗妮留着,也不管这水会不会凉。无论如何,是他先到,他要疼一下她。手浸入温暖的水中,小鲁忽然想起,来之前的电话里,两个人最缠绵的时候,小鲁说,见了,我们一起洗澡,好不好?罗妮说好啊好啊,可是可是,有些害羞呢。 火车站仍是乱糟糟一片,如同世界末日。小鲁穿过人群,直接去了售票处,排队买罗妮明天回去的票。这一次,他们只有这么多时间,不可能有意外的惊喜。其实,连这可怜的二十二个小时,也是他和她突发奇想,拼命争取来的。昨天它们通电话的时候,小鲁突然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感觉那一天好远。罗妮沉默了一会儿说,小鲁,如果我明天早上出发,我们一起去那个城市,你行吗?小鲁说,你真的能来吗?罗妮说,我来。 就这样,他们同时上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去赴一个突如其来的约。小鲁想,人有时候就是神仙,说不定明天会在哪里,或者就像鸟一样,因为有个巢在等着,飞多远也愿意。如果不算离别,小鲁真的很喜欢这样的人生。 此刻相聚还没有开始,小鲁就必须独自开始准备离别。这种感觉很糟糕,但是他别无选择。这些年,生活一天一天教育他,让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的确有些事是永远做不到的。相守只是其中之一,更彻底的不可能来自他想要的那种新生活,唯一的原因是,在他的设计中,那生活里包括了一个叫做罗妮的女人。 买到的票放在裤子口袋里,和房卡贴在一起,一面是相聚,一面是离别。小鲁抚摸着它们,靠在一个清静的柱子旁边,漫不经心地看报纸。出站口前零星地来了些人,他们找到各自的位置,呆呆地望着门里的世界,谁也不和谁说话。天空暗起来,终于下雨了。雨像温柔的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理着这个浮华的城市。小鲁想,等一会儿,罗妮的长发该湿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喜欢下雨,甚至希望罗妮来时雨正下得很大,整个广场上只剩下自己,微笑地站在雨中,张开双臂迎接她。那细碎的雨声就像天使在鼓掌,一切,都因为相聚而变得美丽起来。 火车晚点十分钟。这样小鲁和罗妮的时间就又少了十分钟。等到广播里女播音员冷冷地说,2509次列车已经进站,小鲁好像已经等了一百年。小鲁想象着此刻,罗妮正从座位上站起来,去拿她的包,一边悄悄地整理一下自己,跟着人流往车门那边走。尽管离出站口还远,她仍在不停地张望窗外,想早些看到那个人……小鲁不想站得太远,他希望她第一眼就看见他在等她。但是出站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散成一个扇面,小鲁要同时盯住那么多出站口,不一会儿就眼花缭乱了。 这几分钟的时间在无限拉伸。以前,他和罗妮之间除了时间,还有空间上的距离,现在,距离好不容易缩短了,时间又来捣乱。等一个人真是一种神秘的感受。你有信心她一定会来,但是在长久的等待之后,常常还需要一点虽然短暂却更煎熬的等。小鲁想,原来这世界有这么多人,并且,在某一时刻,他们会从同一扇门里出来,有的没有人等,有的等不到人,但是只有一个是罗妮。 雨小些了,高楼后面甚至露出一小块天来。小鲁终于看到了第六出站口前的罗妮。白T恤,短裤,长长的腿白皙耀眼,像一只孤傲的鹤。一头长发披散在身后,一脸的宁静,正站在原地四下里看,像个走丢的孩子。小鲁一下冲到她面前,简单地抱了抱她,微微地笑着,也不说什么。罗妮开心地望着他,说你的衣服真好看哪,我喜欢。小鲁笑着说,好看吗?这不就是老头儿衫吗?罗妮说,老头儿衫也好看。小鲁接过她的包,两个人牵着手往站外走。小鲁问,在车上吃饭了吗?罗妮说吃了吃了。小鲁看了看她包里的那碗面,偷偷地笑了笑说,吃的什么?罗妮眨眨眼睛,认真地说,吃了果冻啊,玉米肠啊,还有奶,看书的时候吃薯片磨牙来着。还有还有……面。小鲁想了想说,那好吧,先不吃饭了,我们回去。 两个人上了一辆出租车,经过热闹的街道去宾馆。司机面无表情,一路诅咒着那个把站前的铁路街变成单行道的决策者。罗妮不时地偷眼看小鲁,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一起,罗妮一边微笑,一边又回避地垂下眼帘,在暗处却不由自主地多了些小动作,一只手悄悄的和小鲁的手扣在一起。一路上,两个人不时把头抵在一起说几句悄悄话。车窗外闪过欧式风格的建筑,还有仿古的有轨电车道,这些都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但是这一次他们没有时间看风景了,从现在开始,时间将会想疯了一样狂奔,每一分钟都是珍贵的。小鲁想,好在我们有了窗外的教堂。 刚刚看到那座老教堂,罗妮就开始惊叹起来。和小鲁一样,她也喜欢老东西,喜欢时间的味道附着在某个唯一的载体上,把一些模糊的往事定格起来,再也不死。这样他们就可以隔着时间远远地凝视,抚摸,遐想,那一刻魂魄会飞到那些老东西里重活一回,瞬间的人生过后,再抽身退回来,世界又美丽了许多。 下了车,因为下雨,宾馆门口积了很多水。两个人的手仍是牵着,罗妮轻轻跳过水面,就像小时候跳房子。这时候的罗妮就像个调皮的孩子,小鲁喜欢她这样。爬楼梯上去,长长的走廊里仍然很安静,小鲁能感觉到自己腕上的表在清晰地走着,他想,我们已经开始了,走完这几步,就是我们俩的天地了,就像罗伯特·金凯说的,又有了能跳舞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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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流行一种痛,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开始矫情的忧郁,穿黑色镂空的服装,吃夹生的动物肉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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