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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Re 很疼
五 刚在座位上坐定,倪可便神彩飞扬地走了进来,她首先注意到我遮遮掩掩的脸,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兴奋地冲过来,指着我大呼小叫,大家快看呀!有人挨打了! 哗一下子,所有同学都围了上来,倪可站在人群最后面,眼睛斜睥着我,活脱脱一把裁缝的剪刀,犀利而又生冷。 那是父亲昨晚打我时在门框上碰的,青肿了一大片。我不想理她,起身推开人群就往外走,大家一阵惊呼,他们都注意到我漂亮的裙子。 你站住!她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我,毫不客气地问:这条裙子哪来的? 放开我。我淡淡地说。你管我哪来的。 这条裙子明明是我的,怎么会穿在你身上?哦……我明白了,前阵子我家进了贼,连我的、我妈的衣服裙子一起偷了去,你就是那个贼!倪可的声音又尖又细,齐齐扎进我的心里。 我警告你,这是我买的,你最好不要乱扣屎盆子,小心我跟你没完!我忍住怒火一字一字给她说。 你买的?哈哈!你们相信吗?她拽着裙子大笑,带着轻蔑和不屑。大家看看,这是我爸前不久从上海买给我的,一条二百多块钱,这里根本卖不到。还有这块墨迹,是我爸洗毛笔时不小心滴到我裙子上的,后来怎么也洗不掉,我就再没穿过,一直放在柜子里。你还想抵赖! 看着她嚣张跋扈的模样,我忍无可忍的用手指着她的脸,愤怒而压抑地说,倪可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她很不客气的用脚踹了我一下,说乡巴佬,不就是条裙子吗?你至于去偷吗,你求我说不定我就给你了,你这个贼!你还给我!说着她一用力,连衣裙的袖子被她硬生生撕烂条口子。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围观的同学面面相觑。 沈于跃抱着蓝球正好进来,他甩甩头发,不明状况地开玩笑,你们玩什么呢?怎么这么多人?然后他看到焕然一新的我,呆了呆说,廖胜男你今天大变样了嘛,真漂亮。 倪可简直快发疯,她口不择言地说,我要去找老师,廖胜男是个贼,她偷我衣服! 我气得脸色铁青,毫不客气地回踹她一脚。两个人便在沈于跃的目瞪口呆中大打出手起来。 沈于跃上前用力拉开我,廖胜男,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打架?倪可说的话是真是假你都不应该动手打人! 听到他为倪可辩驳,我微微一愣,手放了下来。 倪可并未善罢甘休,她冲到黑板前,气急败坏地抓起黑板擦就朝我脸上扔过来,说廖胜男你们一家都不是好人,我让我爸开除了你爸,把你们全家赶出晏平! 黑板擦的铁皮棱角划过我的额头,一阵火辣辣的痛,血顺着我的眼角流了下来。 看着倪可张口结舌地僵在原地,眼神里闪过几丝恐慌。我上前几步,用尽全身力气撕住她的头发,她的脸被迫向后仰了起来,脸憋得通红,我额头上粘腥的液体滴滴嗒嗒,全部流在她脸上。 我抬高下巴,用更高亢的声音回答她,你去找你爸,你现在就去找你爸! 看着我扭曲的面容,她发出痛苦而惊恐的尖叫。 几个同学感觉到事态严重,他们上前用力拉开我,沈于跃掏出手帕按在我伤口上,赶紧去医院,你流了这么多血…… 不用。我推开他的手,取下手帕用力揉成团,抛了出去。然后我两手交握,捧住自己的脸。 血一直滴着,我却不觉得痛,没有任何的痛。 没人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伤心。
许多年后,我都一直记得1992年的春天,阳光纯粹而耀眼,我被老师强行拖到学校隔壁的医院时,倪可惊恐而痛楚的表情,她坐在地上,甚至忘了擦掉脸上的血污。 医生迅速给我清洗了伤口,说着不碍事,还是给我缝了十针。包扎完毕后,老师严肃的把我摁在椅子说这件事还没完,我先给你父亲打个电话,要他来学校证实你这条裙子的出处。 一听说给父亲打电话,趁护士不备,我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无头苍蝇般从医院一堵院墙的豁口钻进了后面的苗圃,严严实实躲藏起来。 那是一片浩瀚绵延的槐树林,光线幽暗,潮湿,风吹过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到处都是捂了一冬的腐烂树叶,污秽的塑料袋以及细碎的纸屑。 我靠着树杆胡思乱想,伤口上的麻药开始失效,痛得我一阵痉挛。当晕沉沉的脑袋略微清醒时,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这一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可我真的没偷倪可的东西,她冤枉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睡了过去,夜色渐浓,等喊声越来越近时,听到唐玲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站起来,看着她趔趄的步子急奔而来。 你过来。她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声音低沉、嘶哑。 我混混沌沌的刚走过去,她便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摇着,我感觉到了疼痛。她说: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几记耳光落在我脸上,我头晕目眩地看着她,眼睛里,额头上一阵火烧。我努力地挺直身子,习惯性地撇撇嘴,但我还是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顺着我的面颊流到嘴里。 我不会跑了,也跑不了。 六 倪可的父亲终于带着人找上门来。 当时我的伤还没好,正搬着椅子坐在楼下边晒太阳边看小说,书上细细密密的字泛着白亮的光,让我不得不看一会,就把它顶在头上遮阳。 很高很蓝的天空在我头顶悬着,楼房的墙跟长满了杂草,几只养得很肥的母鸡挤在一棵枣树下,半闭着眼,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正顶着书四处张望,坑坑洼洼的巷子尽头,突然掠起半尺高的尘土,一辆桑塔那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几个人风风火火朝着这边走来。 我把手卷成筒远远瞄着,最前面白白胖胖的男人是父亲工厂的新任厂长,旁边有一名穿制服的公安,再旁边……我把目光慢慢扫开,竟是倪可,她跟在一个面相俊朗、派头十足的男人后面,一定是他当县长的父亲。我一惊,凳子也没拿地冲回家里,大声说不好了!有人来抓我了! 唐玲正在小屋里躺着睡觉,父亲蹲在客厅的地上,拾掇他的锯条丝锥滚花刀。两人好像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地问我,谁来了,谁要抓你? 是倪可,她硬说我的裙子是偷她的。我紧张地比划着,口干舌燥。突然就后悔起来,干嘛要买那条破裙子,说不定是店主偷来的,这下可能连父母都被牵连进来。 唐玲紧张起来,披上衣服跳下床走来走去,怎么办?我不都给老师说清了吗?他们凭什么还要抓你? 父亲不耐烦的把工具用力掷在地上,发出咣铛的声响,都他妈给我安静!怕什么呀,我不相信官大还真能压死人,不就是个县长吗,我偏不信这个邪! 我才不管倪县长是哪种人,女儿这个样子,父亲一定好不到哪去。我以最快的速度躲进小屋并扣上门,楼下已开始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 父亲应着声,手上的油污都没顾上擦便急急下楼,唐玲紧随其后。 我溜出来偷偷趴在窗上,只见倪县长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父亲一改方才的凶悍,弓着腰讪笑着,唐玲抱着一大袋营养品,听那个警察在解释什么。倪可远远地站在后边,满脸的委屈与不快。 我正怔愣着,一头雾水,父亲已抬头冲着楼上喊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心想谁也不能把我怎样。 父亲殷勤的把我拽到他们跟前,说倪县长看你来啦…… 我别扭地转过身子,心想你看我来了又咋的。 伤口还疼不疼啊?倪可的父亲低下头看着我,满脸的关切与怜惜。 都怪我把女儿没管教好,闯下这么大的祸,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最近县上犯了几起盗窃大案,接连几家被盗,当然也包括我家。案情刚刚有些眉目,据说是个流窜的盗窃团伙干的,根据服装摊那个老板娘交待,前阵子有人来她这里销脏,她随手挑了几件,其中就有你买的那件。是倪可错怪了你,所以我今天专门带她来给你道歉,你原谅她好不好? 原来如此。我转头看了倪可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象是刚刚哭过,表情却依然那么傲慢无礼,心里肯定极不舒服。 看着在场人期待的眼光,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不打算和她说话,绝不,因为她伤害了我。或许,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敏感,多刺,不依不饶。 父亲干咳了几声,难堪地搡了我几下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唉,倪县长,她就是这样,倔着呢,您别见怪。 怎么会呢?倪县长讪讪地笑着,没了下文,空气中透出尴尬的味道。倪可使劲咬着嘴唇,精致的娃娃脸在气愤中有些变形。 从此,只要在学校远远见到过方,我和她皆绕道而行,偶尔不得不面对时,我都是抢先一步,大义凛然地瞪着她,她一看到我的眼神和我额头上的伤疤,总会脸色绯红,烫手似的急忙闪去一边。 七 高二还没开学,唐玲和父亲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我被判给唐玲。 带着这个家三分之二的财产,唐玲带我回到她苏州的娘家。 我跑去青山家的铺子找他告别,庞大海边用力剁着一条猪后腿,边喘着粗气说这小子前阵子犯了事,不知跑哪躲去了,一直都没见人影。 我说要紧吗?是不是又打架了。 庞大海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他可真混啊,跟着什么狗屁朋友去偷东西,据说都偷到县太爷头上了。后来有人销脏被抓住了,把他也给供了出来。 …… 临走前一天,班里同学来为我送行,他们为这些年不友好的举动纷纷向我道歉,只有倪可没有吱声,却递给我一瓶去疤膏和一封厚厚的信,众目睽睽之下,我淡然地笑了笑,没有伸手去接。 她突然拉住我。 什么事。我有点不耐烦。 倪可死死地、死死地咬住嘴唇,僵在那里,手慢慢地松开。睫毛一颤,有一滴很大的,迅速且坚定地滚落。 回到苏州的半年时间,我和唐玲的生活异常艰难。她是个没什么工作能力的女人,只懂得梳妆打扮。我们的经济日渐窘迫,不得不在几个舅妈的脸色下接受救济。 唐玲躺着想了一个星期,似乎豁然开朗起来。她开始频频出入婚介所,不到二个月时间,我便跟着她嫁到了上海。 那个男人是个商人,年近六旬,左脚有点缺陷,但是性格温和,对她对我都很好。唐玲告诉我这就是她年轻时梦寐已求的生活,她不能想像在贫贱中如何地度过下半生。 托这位继父的福,1994年,我顺利考入中央广播学院新闻系,在那种优越的环境里,我改头换面留起长发,穿名牌服饰,用高档化妆品,三餐讲究营养搭配,并恢复了从前的名字唐佳琪。 谁都以为我是富家女,对于晏平的生活经历,我只字不提,我决心从记忆里把它抹去。 直到七年后的2001年,当父亲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领着一个六岁的男孩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都不知如何去称呼他,潜意识里,我对父亲这个名词已经非常的陌生和无动于衷。 那时我在上海一家著名的时尚杂志社作文字编辑,成天与流行最前线的资讯打交道,有着所有小资共有的自私、虚伪、矫情的毛病。 当父亲爬了十四层的楼梯找到我所在的部门时,我正端着咖啡,和一群穿着时尚的白领笑得花枝乱颤。 他畏畏懦懦地站在门口,小声而吃力地叫着我原来的名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我惊讶地转过身去,怔怔看着他,半晌无语。 他还是老样子,一头乱发,脸上密布了狂野的胡须,衣服上满是灰尘和汗渍,我在他身上,除了看到一个老字,再没有别的感觉。很显然,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有人凑过来好奇地问,佳琪,这人是谁啊? 我有些难堪,勉强笑着说,一个老乡。 父亲微微愣了一下,笑容僵在脸上。 听唐玲说,我们离开晏平后,父亲找了一个开豆腐坊的寡妇,那个女人如愿似偿给他生了个儿子,可是孩子长到四岁,就开始莫名其妙地抽搐,反应也变得愚钝。直到最近才查出脑部长了一块水肿,压迫到神经组织。为了治病,父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打听到唐玲的地址,开始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写信,讲述他的困难,检讨从前对我们母女的种种不是。 可唐玲像赶苍蝇一样赶着父亲,他每次打来的电话都被她挂掉,寄来的土特产也被随手扔掉,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金钱变得微妙起来。 唐玲接到我的电话,故作矜持地迟到了一个小时,我正等得不耐烦,她便衣袂翩翩、举止优雅地出现在父亲面前,一身珊瑚红衬得她整个人流光溢彩。很显然,她是用心作了打扮。 父亲惊得嘴巴都合不上。而唐玲,似乎很满足这样的阶层分明,她微扬着精致的下巴,冷漠的神情一露无遗。 你真够难缠的,竟然找到这来了。瞧瞧你,这里是上海,拜托你来找我也别太掉价,土得快掉渣……唐玲用眼角上下扫着父亲,眉梢带着不满的神色。 父亲拘谨地坐着,脸上写满了不安,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不是我故意想来麻烦你,这两年给孩子治病花了不少钱,借了很多债,可如今医生又说必须动手术,我是实在拿不出钱来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看……能不能帮忙在这里找家医院…… 开什么玩笑!谁挣钱也不容易,我的日子难道就好过吗。况且这是你的儿子,与我何干?唐玲眼神里闪过几丝恼火。 父亲不再言语,眼神里有种悲哀。我……实在是找不上别人借钱,我是没有办法…… 好啦好啦!唐玲不耐地打断,正眼也不看他,说吧,想要多少? 父亲犹豫着伸出二根手指。 二百?唐玲故意揄挪他。 不,不是,医生说至少得二万。父亲小心翼翼地说。 敲诈啊你!姓廖的,我可不欠你什么啊!唐玲尖叫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父亲急得直摆手。我先借你的,等日后我一定还你…… 我冷眼看着唐玲作戏,二万对现在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数字,往麻将桌上一坐,一晚上都能进出这么多。她只是用嘲弄报复父亲而已。 就两万,一个子也不会多给你。唐玲从包里掏出几沓钱扔给他。希望你以后别再来烦我,我是看在佳琪面子上给你这笔钱的。她指指我,得意洋洋地说,她现在不叫廖胜男,叫唐佳琪,跟我姓。 父亲干干地笑着,佳……佳琪,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然后在兜里摸索着,掏出三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棒棒糖塞给我。 唐玲掩着嘴轻笑:都什么年月了,这么老土,你还是留给你儿子吃吧。佳琪现在可是比我还挑剔呢! 哦,瞧我这……他的手尴尬地僵着,不知是该收回还是停在那里。那双手,如同深秋的枯枝一样,斑斑点点,青筋暴突,没有一点水分。 我伸出手接过来,说谢谢爸爸。然后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这个词难道真的淡漠如斯? 转头看着他身边的孩子,他很瘦,身上的衣服并不光鲜,快深秋了,竹竿一样的胳膊还裸露在外面。父亲千恩万谢,领着他灰沓沓地从侧门出去时,他还转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手里的棒棒糖。 八 2002年,我应一组记者万里行栏目的需要,穿越中国大半个西部进行采访,其间经过晏平所在的C省。 这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C省没有上海的阴湿和燥热,连风都夹杂着干草的清香,让我有种熟悉的温暖和伤感。他们在市里做采访时,我请了两天假,坐着拥挤的长途汽车赶往晏平。 七个小时的路程,许多人都在炎热中昏昏睡去,只有我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看着车窗里倒影的栗色卷曲的长发,回想起从前的自己,竟有种恍若隔梦的感觉。 唐编辑,这次回来,想不想联系一下你的同学和老师。一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晏平电视台记者在电话里问我。 算了算了,这么多年了,谁也不记得谁了。我在电话里推辞着,心不在焉。 那还让我打听倪可、沈于跃和庞青山吗? 他们不一样。我顿了顿说。 下车时,晏平正在下大雨,女记者冒着雨来接我,她很小心的把伞举过来说,路上还好吧。 是啊,还好。我盯着旁边帮我提行李的男子,挺拔结实的背影有些熟悉,我朝他微笑,说了声谢谢。 你不认得我了?提行李的男子转过来笑,竟然是沈于跃,我险些欢呼起来。怎么会是你? 是啊。他耸肩,我是不是老得你都认不出来了? 车站外面还有一帮,马莉、魏妙英、陈玉明……都是我的小学和中学同学,他们纷纷向我热情地打招呼,我一一微笑并点头。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僵硬和生份,大家客套几句便没了话题,沈于跃提着我的行李走在雨里,衣服几乎快要湿透。 我心一热把伞举给他,过来和我挤一起吧。 可我分明感到他别扭般地躲闪了一下,说还是你自己撑着吧,我没事。 酒席上,大快朵颐之后,众人的话题多了起来。没想到相隔多年,他们都还清楚记得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这样那样的琐碎话题。我提不起兴趣听,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头顶浑黄黄的灯光,还有装潢廉价、粗糙的酒店周围。
怎么不见庞青山?良久,我问沈于跃。 他这辈子算是完了,先是盗窃罪被判了两年,刑满释放后帮他爹卖了一阵子肉,又跑出去天天跟人打架,结果对方死了,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怕是要去秦城监狱才能见得到他。沈于跃晃着杯子,摇着头叹息。 我哦了一声,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以前的同学,除了沈于跃从西安政法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晏平,其他能远走高飞的都没再回来,剩下的不是上了大专,就是高中毕业后直接进了工厂、企业,或是成了小商贩,如我想象的那样生活着。经济的窘迫使他们显得面目苍老,形象邋遢。一位男士还领了女朋友过来给我认识,她被刻意安排在我旁边,穿得很少,染着黄黄绿绿的头发,质地一般的裙子,坐了一会便皱皱巴巴成了一团,里面还明明显显印出花色的内裤,不堪入眼。我微微皱了下眉佯装不见,一种难以言明的恶劣心情却在体内迅速蔓延着。 有人举起杯子说廖胜男你可是晏平的骄傲啊,都当上大编辑了,哪像我们…… 那个记者紧忙插话,说人家早改名了,叫唐佳琪,唐编辑,原来的名字不用了。 众人愣了一下,不知谁抢着说改得好啊,毕竟身分不同了嘛。随后好几个声音便纷纷附和。 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学着文质彬彬的和我说话,矜持地探讨大城市的好坏,我不敢去多想什么,只觉得耳边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聒噪,就象桌上那些价格不菲的荤菜,在如此炎热的夏天,只要我停下咀嚼仔细品味一下,就能分辨出它曾经被反复端上几个桌子,尽管和在新料里重新翻炒过,却掩盖不住略微变质的怪味。 我使劲用拇指摁住太阳穴,看着自己小碗里堆得满满的肉,还有张张刻意斯文的笑脸,突然有些恐慌。我怕自己再看一眼,喉咙就会禁不住的干呕,附带出许多状况不明的物质。
一年后的今天,想起那天晚上的表现,我总是感到不可理喻的激动。 那时我的心里像是有颗毒瘤在作怪,曾经遭受的种种冷遇和奚落突然跳了出来,将我紧紧缠绕。那么多的人在身边围着我,我却鬼迷心窍地感到心里冰冷,彻骨的寒冷。一想到他们曾经如众星捧月般地跟着倪可和我作对,我便有离席而去的冲动。 酒席进行到一半,饭馆突然停电,四下都是暗黑,店主点着一根小小的蜡烛过来致歉,趁着黑暗,有人伏在别人肩上低声唱歌,有人埋下头继续猜拳喝酒,还有人借着微弱的亮光过来给我敬酒。过去的空白,突然在这沉寂中浸透出来。刹那间,时间已过去八年,真是不可想象。 扶着一瓶白酒喝到微醺。挺着肚子当准妈妈的马莉探过头来问我,你还记得倪可吗? 我手一颤,刚端到嘴边的酒险些泼洒出来。 我当然记得她,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恶劣情绪都与她有关。那张清秀傲慢的面孔,尖细嗓子的声音,娇纵放肆的笑声……事隔多年,不知她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连走时,都没有原谅她。
上个月她为救学生,给塌下来的房梁砸死了。 九 胜男...... 谁在喊我?我恍惚地抬起头。 是沈于跃淡褐色的眼睛,他毫不回避地直视着我,里面有种压抑深沉的痛楚。我的心在那一刻开始接受凌迟,是那种划一刀,再用钩子钩出肉的淋漓的痛。 我口干舌燥地抚了抚颊边散落的发絮,故作镇静,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你离开晏平不到半年,她的父亲便因涉嫌贪污罪被撤了县长的职务,下放到一个偏远农场当了普通干部。那些曾经围着她转的同学纷纷与她翻脸,包括受过她欺负的男生女生都联合起来对付她,她因此常常不敢来上学,导致后来的高考失利,她最终只上了一个三流的师范院校,毕业后被分去全省最贫困的乡小学当了教师。 我哑然,她曾经是那么的骄傲。 我非常熟悉马莉说的那个乡村,那是全国都挂上名的贫困村,一位去那里采访的记者曾撰文痛心疾首地称之为穷山恶水。在那里,农民都不去种田,地里也几乎见不到绿色,所有人都在自家的屋后挖了窑烧石灰,整个村子成天冒着浓烟,连隔壁村水库里的鱼苗都翻了肚皮白了眼,数不尽的村民在村口斗殴闹事,让县上乃至省上的领导都头痛不已。 她就在那样的地方当了一名老师,每天带三个班的课,还要走很远的山路,劝说辍学在家的孩子重返学校。 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变了,再没有丝毫当年的傲气。她本来有机会调回县里工作的,可是就在前阵子突然发生了意外。由于恶意村民的破坏,临村的水库在坚持了一夜后突然垮坝,位于水库下游的小学遭遇了空前的劫难,一场始料未及的洪水冲跨了本就摇摇欲坠的简陋教室。 2002年6月13日,清晨第一节课。 晨光照耀在学校飘动的红旗上,天空蓝得眩目,朗朗书声的校园里,没有人惊觉空气里已然飘出一抹血腥的暗红。 南面第一间教室门上,用粉笔写着一年级一班。倪可穿行在学生中间,带着他们朗诵刚学会的拼音字母。一堵墙轰然坍塌下来,洪水卷着水泥和沙土肆虐涌进,坐在最后一排边上的孩子被压在了墙下面,倪可一边疏散惊慌失措的学生,指挥他们跑到对面的山坡上去,一边拼命拔着坍塌的墙体。 在她刚刚摸到一个孩子的手,还未来得及拉他出来时,落下的房梁便狠狠砸在她头上。 两小时后,人们才从断壁残桓中将倪可挖出来,只见她双眼圆睁,嘴唇僵硬成O型。 …… 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所有的人情绪黯然,场面一片沉寂。 沈于跃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渐黑的夜空。 当年你转学走,倪可拉着我跑遍全城大大小小的药店,花光所有的零花钱给你买了一瓶治疗疤痕的药,还用几个晚上写了一封长长的道歉信,但你没有接受,她一直为此遗憾。 沈于跃轻轻扶住我的肩,我替她向你道歉,请原谅她过去对你造成的伤害,她……沈于跃迟疑了一下说,倪可是我即将结婚的妻子,只可惜……他捂着脸垂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从他手缝间滴落下来。 我缓缓夹了一根酸黄瓜条放进嘴里,一滴水珠从眼角滑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眼泪,还是因为那口黄瓜酸到了我,酸得我几乎心悸。 马莉红着眼睛掏出钱包,给我看倪可去世前的照片。照片里的倪可很美,眼神明亮,嘴角轻轻扬起,整个脸都充满了柔和。 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原来隐抑在我心底的伤口始终没有恢复,它只是在一种平静中奄旗息鼓,结果等来8年后的今天,迎接这凛冽的一刀。 瞬间我感到痛,刻骨铭心的痛,我难以抑制地站起来,说我在门口透透气,便迅速冲了出去。 听着身后一阵混乱,有人在叫我,我没有理会,迎着苍凉的风站着。感觉所有的一切像梦一样,还未辨清轮廓便已消蜕,无影无踪。
手机突然响起。 佳琪,你还没去看你父亲吧。是唐玲,她的声音有些慌乱。 还没有,我打算明天去,看看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我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 你千万别去,唐玲胆战心惊地说,我刚刚听说那个孩子出了点麻烦,我担心你父亲会牵怒于你。 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这次过来,我专门在随行的包里带了很多药给那个孩子,还有各种口味的棒棒糖和一些钱。 都怪他这人死心眼,没把孩子送到最好的医院诊治,说是怕费用太高。结果在一家二流医院做了手术,水肿是切除了,但孩子出院三个月,还是痴痴呆呆的,比以前更加严重。你父亲吵闹着要去告那家医院。我看你尽早离开那个事非之地为妙,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帮他…… 听着她没完没了的絮叨,远处期期艾艾的灯火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突然间我悲伤难忍,身体慢慢顺着墙面滑下去。我哽咽着说,妈,你还记得当初父亲想让孩子在上海治病,你的口气有多刻薄吗?还有,你记不记得倪可?我常常给你提起的女孩,我想我无法再跟她言和了,她死了…… 蹲在黑暗中,我把头深深埋下去,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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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已⒋'请勿骚扰他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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