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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3/10/19 21:41:01 人气: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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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行成双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们沿着一片生长着红褐色赤松的山坡往坡下走,走是慢慢的那种样子,懒懒散散的,精神和筋骨都是松弛的,因为要抵抗风雪,身子略微有点儿向一边斜着,脸也就捎带跟着向一边斜了,这样就不至于被乱风飓起的雪粒子打得生疼了,这种样子,在漫天洁白的风雪中不是那种从容的样子,那种休闲的样子,而是一种漫不经心,一种倦憾和懒散,一种看不透的茫然,相反倒印证了这种天气。
天气是这个季节里非常恶劣的那一种,俗称鬼见愁,就是说,鬼在这样的天气里,也都把门掩得紧紧的,守着烧得炽旺的炭火,死乞白赖地不出门。气温很低,低得万物都没精打采的,好像都打着瞌睡,若是活动着的,一律很缓慢,既无速度又无节奏,一个个要结成凌似的,乌儿根本就不敢从天空中飞过,主要是不敢伸开翅膀,若一伸开翅膀,在这么低的气温下,翅膀立刻就会给冻脆了,再一扑扇,羽毛都化成了粉灰。能见度也低,因为有雪,鹅毛大雪,石蕊一般大朵大朵的,密无间隙地往下飘落;关键是还有风,很急的风,刨刀磨剪的风,把雪花刮得四下里乱撞,风又是看不见的,来无踪去无影,只知道怂着雪在那里张扬,阴险得很,于是就看见雪花一片片的,满世界都是,一会儿悠悠晃晃,一会儿气喘咻咻,一会儿鞭抽似地往南赶,一会儿又水泼似地向北涌,没头没脑的,让人看着眼累。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 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
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风过时一片尖啸,目光炯炯有神,牙爪坚硬有力,细腰宽肩,腹部收得很紧,很像一具造型美妙而又严格的细颈瓷瓶,他属于那种魁梧伟岸的样子,那种能烤化岩石驱风避流的样子。他那种样子,一看就知道皮毛下是有过无数次惊心动魄的创伤的,,那些创伤是一些坎坷不凡的经历,那些坎坷不凡的经历蓄集起来,若是不放弃, 就有所不同了,就是一种实力和气质的显示了,进一步的,就是一种高贵品质的显示了,当然,人们现在是看下列这一点的,人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他棕黄色的皮毛,这种颜色的皮毛,在一片洁白的大雪中,仿佛就像这个世界留存下来的最后暖意,它是唯一对抗着这个冬天世界的象征了。
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充满了灵气,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体态匀称,顾盼有风,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则是水的样子,也就是说,他让人知道什么是有,什么是在,而她呢,不像他那么抢眼,不像他那么老想着占地势,让普天下的人,都冲着他鼓掌,她是另外的样子,同样也是一种标志,因为有了她的样子,这世界才不光是有了,而且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活过来了。她的皮毛与他也是不同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那银灰的颜色与这冰雪的天气搭配得极好,是它使这白得糁人的大地间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灵气,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这也是一种富贵的品质,因为有了这种富贵的品质,她就可以和他匹配,他们共同的,与这毫无生机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了。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儿步的距离。
他的步子稳健,有力。这是他一贯的步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他有些犯躁,步子下得急。有一种故意作对的成分,这样就踢起一道道雪掺子,那些雪掺子扬起来,在他缃黄色的腹部粉碎开,慢慢涸化入凝止的空气中去了。他这样是带着情绪的,他在前面走着,有时候停下来,转过他巨大的头颅来看她一眼,他看她的样子分明也是带着情绪的,用尽可能多的眼白部分,自下而上,狠狠地剜那么一下,同时在鼻孔里哼一声。
她在他的后面跟着,目光一直是在他的身上的,当然也就完全能够洞悉他的情绪。她满不在乎,步子轻巧地在棉花絮似的雪地上走着。这也罢了,她反而要去招惹他,在他用目光剜她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目光去迎着他,迎还不老老实实地迎,而是带着一丝笑意,是那种顽皮的偏不合作的揭短的笑意。她的眼睛像所有狼的眼睛一样有点斜,眼斜着,秋水似的深澈和潮润,永远地有着一层雾气,况且还笑着,这样的眼神,连漫天飓着的雪花都被迷住了,稠稠酽酽飘不动的样子,哪里还能迎合他,给他赌气的心情制造什么氛围呢?
这样他就更有气了,他发狠地用脚去踢雪,把雪糁子踢得扬起来迷住了眼睛。他这个样子,使他一点儿也不像一头狼,反而倒使他像了一个不晓世故的孩子,这一点,他从她忍俊不禁的眼神里完全看出来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不晓世故就不晓世故,孩子就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这么想。在鼻孔里又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他这么想,这么做,那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很肥的野兔子,它从一丛生着乳白色绒毛的白薇中蹿了出来,在他们的面前仓皇地逃开,他那个时候正好有点肚饿。他们站在一片雄伟的塔松林子边上,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头灰褐色的雪豹。正懒洋洋地朝树林中走去,而他们的头顶,有一只淡腹雪鸡,正卧在一株大腹便便的塔松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这一切都使他显得兴奋起来。他想这太有意思了,他想看我的。他这么想着,埋了头,收了四爪,微徽提起下腹,身体向后坐去,然后一发力,弹丸似地射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捉住那只兔子,她比他快了半拍,在他的前面蹿了出去,她穿花似的用她灵活的步子在他面前做了眼障,使他奔跑起来失去了速度和节奏,她还用前爪撩起雪掺子来,去扑赶郡只惊恐万状的兔子,使那个踩着死神发梢的可怜鬼跑出更没有规律的步子来。她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开心。她想和他做一个游戏。有时候他太严肃了,跟七月间的太阳似的密不疏风。她却总是疯疯癫癫的,喜欢有更多的惊喜和情趣。如果一定要她来选择,她宁可选择游戏而放弃美味。这当然和她一贯的不操心生计有关,但是不是可以说,这也和她一贯的快乐心境有关呢?
兔子是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的。
有时候他真的有点弄不懂她,她是他的配偶,用人的称谓来说,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用征服这个词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是狼群中最出色的一个。他们结成了伴侣,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丸年,九年的时间,对于狼的婚姻来说真是够漫长了,这其间,她不知为他操碎过多少次心,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她用舌头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上的血迹,把猎枪的沙弹或者凶猛的敌人咬碎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守着他。她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有时候她用她那双潮润的眼睛看一看昏迷不醒的他,又看一看不断涌进新鲜空气的洞口。一到夜晚,她就不断地嗥叫,以警告企图靠近山洞的敌人。在整个寒气逼人的夜晚,她咄咄逼人的嗥叫声传遍了整个山野。
但是,更多的时候,不是由她看顾他而是相反,是由他来看顾她的,做为狼,他们的生存环境是相当恶劣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赐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可以说太难了。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像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敌之外不断地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为乐,而唯独不考虑如何去应付和收拾那些麻烦事。他不得不重复着与环境和强大的放手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麻烦更多的是由她造成的,包括他的创伤,但同时,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现在他在生着她的气。他为了那只免子而耿耿于怀。他弄不明白她,而她却还在调笑他,这种情况和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风有些大,雪也有些大,这让他的生气和她的调笑困难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也都无伤大雅的。
他们走着,有时候停下来,大多时候的停下来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他停了下来,她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但也有的时候是不同的有一次是有一只大鸟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那是一只名字叫做雕的大乌,它的体长至少有一尺,黑色的弓型嘴,跗和趾爪上覆盖着厚厚的羽毛,样子十分神秘。它强有力的翅膀:带起了一片雪,那片雪像一阵迷乱的云似的把它笨重的身体托向了空中,还有一次是两只杂食类的小鸟,它们闯进了他们的视线内。一只是有着紫绿色金属光泽羽毛的岩鸽,它行走得十分快疾;另一只是长着沙棕色毛羽的沙鸡,样子神经兮兮的,它们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朝它们看了一眼,是那种很平静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快就走过去了。
他的第三次停下来的时间显得稍许有点长了些,她丝毫没有在意,他停下来,她也就停了下来,借着他全神贯注地在那儿发呆的时候,东张西望地去打量四下里快乐的由头。那是一办枚齿菊石,它躺在一大片茂盛的野参之间,也许是因为那一大丛手掌似的参叶的遮掩,它竟没有被大雪掩没。那是一枚十分漂亮的齿菊石,它的盘壳光滑晶莹,叶部锯齿如浪,缝合线向外翻卷,样子真的就如一朵绽开着的菊花,或者就像是一滴凝在那里的海浪,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它,他的样子专注而投入。他被那枚小巧玲咙的古代无脊椎头足纲动物化石给彻底地迷住了,那一瞬间,他的眼中甚至弥漫出一层温馨的泪光。
他们第四次在雪地里停下来的时候,情况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严格他说,是遇到了一次危险。危险是来自同类的。那是另外一群狼,大约有二十来只,他们大部分是成年狼,一个个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目光呆滞而冷漠,他们就像一群幽灵似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座小山包上。
他们双方彼此发现的时候先是紧张了一下,等弄清楚身份后又都释然了,然后他们互相通报了姓名和各自所属的群落,他和她于是知道了,对方属于一个叫做派的狼群,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狼群,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支。他们这个群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丰收的日子了,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化整为零,到处迁徙。他和她互相对视了一下,从对方潦例败落的样子看他们相信对方的话是真的。他告诉对方他和她就是一个群落,他和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他们的群落名字叫极,他们曾经也累赘过,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是五个,但是这种现象只是暂时,一旦孩子长大之后他们就会把孩子赶走,赶到荒原上去,赶到大漠里去,让孩子成为狼群里新鲜的一族,这种过程匆忙而又短暂,本身就是新鲜的,他和她为此非常的骄做。他们不必拿任何别的什么来证明他们自己。他们连骄做都是单纯的,无须与别人分享。
属于派那个群落的狼群的小头目是一个名叫夜蛾的狼,他是一头年轻的公狼,黑色的皮毛,瘦长腿,相貌英俊,他因为领导着~-十多匹狼而显得有,有点儿目空一切,,夜蛾告诉他和她,他的狼侦察到,在二十里路外的大草甸子里,有一大群转移草场的羊群。羊很肥,天气又是这种夜黑风高的样子,纯粹是在帮忙,他们不好意思不去大肆劫掠一番。夜蛾说,考虑到他们共同属于狼,同时考虑到狼的见者有份的老传统,他代表派邀请他和她与他们共进晚餐,也就是说,他代表派邀请他和她同他们一块去洗劫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
这真是一个具有诱惑性的好建议,对于狼来说,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大具有诱惑性了,何况他和她真的有点饿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经有点晚了,雪是一点也不见小,关键是风尤其的猛烈,这样的天气,如果能有一场风雪之中尽快的逐猎,以及一只肥美的羊儿做晚餐,那真的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对风雪之中的逐猎和肥美的羊儿都很有兴趣,尤其是在他们刚刚失去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的时候。但是他没有立刻向那只名叫夜蛾的狼表态,而是转过头来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她。他发现她和他的反应不一样,她的眼神是冷漠的,有一种比夜蛾更加傲岸的神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拒绝。他想那一群肥美的羊儿真是可怜得很,她对它们不感兴趣呢,还因为是讨厌了夜蛾,或者是脏兮今目光冷漠的派们,于是连他们的邀请都一起讨厌了呢。他这么想着,转过头去,隔着十几步远的风雪。淡泊地对夜蛾说,不。
夜蛾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夜蛾没有想到他们会拒绝他的邀请,他没有邀请他们俩去与一群鬣狗或是豺作战,没有邀请他们俩去招惹野猪或是熊瞎子,他是邀请他们一块儿分享一群和肉没有什么两样的羊儿,他们邀请如果要算是恩赐也不是说不过去,但是他们却拒绝了,他们样子很淡泊地对他说,不,他们凭什么?
夜蛾的目光中掠过一道残忍的寒意,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似的把瘦长的腿支愣起来,从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她。
夜蛾说,不? 他隔着有十儿步远的风雪,加上没有在意, 开始没有听清楚夜蛾说的是什么,后来夜蛾又问了一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他说,是的,不。 夜蛾说,你们不识抬举。
本来他已经走开了,在他第二次回答它那个不字后,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名叫派的狼群和这个名叫夜蛾的年轻公狼,既然他已经决定了不参与他们的那场狂欢节,他也就没有必要留在那里了。实际上,他已经转过了他的身子,朝一旁走开了,但是,夜蛾的那句话却使他站住了,他在风雪之中重新转过了他的身子。
他盯着夜蛾,说,你说什么? 夜蛾说,我说你们俩是一对不识抬举的蠢东西。 他有些困惑他说,你怎么了?你没病吧? 夜蛾傻笑着说,我很好,我很健康,我简直太健康了,倒是你们俩,像一对呆瓜。 他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夜蛾说,我知道,我在嘲笑你们。 他冷冷他说,你活腻了。 夜蛾说,哦?
她站在那里,她和夜蛾身后的那一群狼,这时都警觉地注视着他们俩。夜蛾身后那一群狼,接二连三地伸长了脖了朝着天空嚎叫。她没有,她只是扭过头来安静地看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的反应也就是她的,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这一次没有和她交视目光,他这一次只是紧紧地盯着山坡上的夜蛾,他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的生气,这和生兔子的气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他邀请了他们,他拒绝了他的邀请,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他凭什么说他们不识抬举?凭什么说他们是一对傻瓜?这头名字叫做夜蛾的狼,他很年轻,很英俊,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傲视一切,如果他真的认为他可以这样做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在雪地里慢慢弓起身子,把四只爪子撑直了。他的棕黄色的皮毛就像一袭披风似的,在凛冽的北风中乍立起来,他的两只耳朵像一对短刀,紧紧地抿贴在脑后,风在那里不断地被切割开,发出尖锐的呻吟声。他面对着山坡上那头有着黑色毛皮的年轻的狼慢慢抬起下颌,目光中渐渐渗出血色,他的样子充满了威严和骄做。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不肯风化的岩石,风扬起大朵大朵的雪花击打在他身上,立刻就粉碎了。
他那么站立着,然后,他慢慢朝着山坡上走去。
夜蛾是在最后那一刻做出了那个决定,也许这个决定太过于冷静,有些含着屈辱的成份,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决定至少避免了一场血腥厮杀,进而避免了一次更大的羞辱,夜蛾似乎是突然悟到了自己的无聊,要么他是听到了二十里路外草甸子中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如音乐的招呼声,现实的诱惑使理想主义的斗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夜蛾在敌手即将走上山坡的时候扬起他漂亮的头颅,朝天打了个尖啸,扭过头去,带着他那二十多个部下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嗥叫得太张狂,狼在风雪之中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
派的消失,使整座山冈一下子就寂静下来了,只有单纯的风雪声,在稀疏的松林里撞来撞去,仿佛是一阕重返的天籁,他站在那里,似乎对派的消失有些不明白,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回念头的重心似的。她从山冈下,慢慢走上来,走到他的身边,站住,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是在一处的,遥视着由派搅起的正在徐徐落下的雪雾,她知道因为失去了一场搏击,一场关乎尊严的搏击,他是有些失意的,甚至于,他是有些疼痛得切齿的,她当然也是为着他而遗憾了,但同时她也认为,他们是不配与他作战的,他们只配呼啸着去袭击那一群转场的羊儿。她这么想着,就温馨十足地贴了过去,用自己的脖颈,去摩擦他昂立在那里的脖颈,她要把他的失意摩擦掉。
命运就是在这里被改变了滑行的方向的。
她那个时候感到饿极了。实际上她早就有点饿了,他们还是在两天以前捕到一头鹿,正经吃过一餐,那之后他们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有一次他试图去猎捕一只鹰。那只鹰在低空盘旋着,追逐着几只在雪地里突围的田鼠。他想利用高坡上的跳跃把那只鹰从天空中猎击下来。他的失败是合乎正常情理的,他向前奔跑了几步,从高坡上跃起来,像一只腾空飞翔的鸟儿,可是他并不是一只乌,而是一头狼,他十分不情愿地从空中跌落了下来。他在雪地里摔得够呛,跟头把式地滑出了老远。她当时站在一边。她乐坏了。有一阵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 ’真是喜欢他的那种执著的傻劲儿。他的念头充满了金黄色的理想主义抱负。他怎么会想到去捕猎飞翔在天空中的鹰的?那以后,她故意放走了那只昏头昏脑的兔子。她是想要把她得到的快乐蔓延下去,蔓延到她觉醒时的每一个角落。她怎么会想到她会饿的呢?现在她真的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地直叫,而且天气又是这么的寒冷,她又冷又饿,简直都想哭出来了,她甚至开始怀念那只在雪地里笨拙地逃开的兔子了。
天在义无反顾地黑下去,雪是蓝莹莹的那一种,风把一天的云朵都搅和成了比雪更细碎的雾的样子,使视觉成了土地上最莫可奈何和不能相信的东西,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弄到果腹的食物,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他选择了进村子这一条路,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对于狼来说,他们最不愿意与人类打交道,他们不愿触及人类拥有的利益,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他们基本上不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因此而把自己限制在荒原和森林中。但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看出她的快乐正在风雪之中迅速消失,她的湿漉漉的黑鼻子是冰凉的,银色的皮毛在渐浓的暮色中缺乏光泽,潮润的眸子里那层迷人的雾气正在不可遏止地消散开。这使他感到烦躁。他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感到脸红。有一阵他竭力驱使自己不转过脸去看她。他想他算得上什么样的丈夫呢?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乘着夜色进村去寻找食物的。
天很黑,风雪又大,一酱柞杆远的地方就难以分辨出什么来了。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去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很有些年头了,原先水很足,且甜,汩汩地老不见底,后来不知怎么断了水脉,就枯了,空剩下三丈来深的干井筒子,冻得像岩石似的井壁上,图画似地长一些叶片儿肥大的铃兰和宽叶香蒲,另外更多的是黑乎乎的泥苔。井在平时被村里人当成一口窖,窖些地瓜自莱之类,不当窖的时候就是一个空空洞洞的纪念,冷冷森森地躺在那里,让人们来来往往地看了,一点点忆出它往昔的好处来。
井的样子像大地上的一只独眼,时刻睁着,本来也是无碍的,偏偏连日下雪,偏偏村里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黄棕旧雪披事先护住了井口,雪披捧着雪,就将那口并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阱,村里人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风雪,呼吸都封住了,还会有谁往村子里来。村里人若想到了,也许就不会往井口埋雪披了。问题是,村里人实在没想到。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是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袭雪披,以及一大堆膨松的积雪,一起朝井底坠落下去。
她那时正在看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针,在风的嘻弄下旋转得如同停止不下来的舞娘。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现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个黑黝黝的窟窿往下张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离,她的视力无法穿越它们。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她不知道这口阴险地埋伏在洁白的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他跌下去会跌得怎么样。她突然有一种极度的害怕。她害怕他会永远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后,不再出来与她厮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喊道你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
他有一刻是昏厥过去了。三丈来高的井深,他一点儿也没有留意,突然的陷落,跌得又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时,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清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也是一种素质,一种生存的素质。现在他并不害怕什么。他发现情况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桔井里。他想这算不得什么,比这种情况麻烦一百倍的事他也遇到过,他曾被一口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个活套是用来套雷鸟的,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砣当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才得以从冰砣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没有一块皮毛是完整的。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他都闯过来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福祉高照的家伙,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放弃,他想他就是这样的。
他慢慢地站起来,耸了耸身子,摇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上,开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敞上束,井壁凿得很光溜,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蒲类植物和厚厚的苔薄,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他想这有点讨厌,比希望的要困难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他气馁。他想他会找到办法来对付这些麻烦的。
她说:你在那里么? 他说:是的,我在。 她说:你没事吧? 他说:没事儿,我很好。 她说:你吓坏我了。 他说:别担心,我会上去的。
他这么说,他根本看不到她,但他决定试一下,不是试看见她,而是试离开这口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离开这口枯井,他想怎么看她都行。他这么决定了,他就要她离开井口。他要她站开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她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她总是很听从他的。她站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深呼吸,然后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它们那种脾气,一向是没有招呼,说停就停了。雪和风停得正是时候,它们一停,天空中的沉霾就散开了,现出月儿来。月儿是积蓄长久的月儿,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样,爬在井口的她就完全借着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粉和泥上,样子脏极了,他并没有像自己许诺的那样幸运。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的,但是它离着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他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削出两道很深的挠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是一种深深的遗憾,它似乎是在那里说,他想要跳出这口枯井去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着。她趴在井口,也愣着。他们一时都不说话,都为这个事实被发现出来而感到有此沮丧。说实话,这种事对他们两个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击了。在这个刚刚停歇下来,万籁俱寂的雪夜里,这种打击真的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很快都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眼下正停泊在事实的岸边。他有很长时间没进食了,饥肠辘辘;他在井底,井底范围狭小,无法助跑以提高跳跃的质量。况且是难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跃,这一切都使他无法跳出通常的水平来,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身陷樊笼,他根本不可能再创造出昔日的辉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楚这一点之后哭的,她爬在井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哭得呜呜的,伤心极了,她说,呜呜,都怪我,我不该放走那只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他的笑声很洪亮,因为井的封锁而扩大了,声音嗡嗡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泥上和雪粉,仰着头朝井沿上的她说。好呀,你这么说了,你去把兔子给追回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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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啊,华丽的金钻,闪耀的珠光,为你赢得了女皇般,虚妄的想象,岂知你的周遭,只剩下势力的毒,傲慢的香,撩人也杀人的芬芳,女人啊,当你再度向财富致敬,向名利欢呼,向权力高举臂膀,请不必询问那只曾经歌咏的画眉,它已不知飞向何方,因为它的嗓音已经干枯黯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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