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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2003/5/13 14:25:23 人气: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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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回乡去看我的父亲
我的已年近七十岁的父亲，一个人生活在寂寞的乡间。
我不知道乡下对于别人，是一个怎样的概念，我只知道乡下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永恒静止的存在。小小的一个村落，多少年来都是一副面孔。哪怕你十年没有回家了，你再回去，它还是那个样子：弯弯曲曲的土路，一下雨就特别泥泞；雨痕斑驳的红砖房子，即使是春天，若是赶上阴霾的天气，也总是那么阴沉沉的吓人。生活在这个近乎沉寂的小村庄里的人，一年四季，一日二晌，总是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天亮的时候公鸡咯咯地叫了，就起床，天黑的时候黄狗汪汪地咬了，就睡觉。很少有例外：一切似乎早就沉寂了，笑和泪水，早已融和在郁热粘稠的空气里。
我的父亲就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的父亲，他并不感到寂寞。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快要七十年，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我的父亲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快七十年，他还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庄。他是早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我家房前的三棵大枣树，春天照例开细细的小黄花，我家后园里的两株秋桃，秋天也照例结满树青红的桃子。什么都不会再改变了，我的父亲，他已经老了。连我家养的狗，虽说每过几年都要更换的，父亲也常常给它们取同样的名字：大黑或者黑黑，因为照例我父亲要养黑毛发的狗，年年如此。
我的父亲就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小村庄里。他在那里已经生活了快七十年。他没有离开过家，我是我家最小的孩子，也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从我记事时起他就没说过我一句重话，没打过我一下。这在农村里很不常见。我小的时候不在意，总觉得父亲好欺负，常常故意惹他生气。有时把他气坏了，我想这一次可要真的打我了。可是他还是没有：他只是吹胡子瞪眼的，干生气一会儿就算了。大了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开始老了，却没有老成我所希望的样子。我的父亲在我大了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事事都顺着我，事事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回家的时候，总是会拿出他积攥了很久的东西给我，吃的用的都有，他总是把它们一股脑儿地给我，全然不顾我的诸多小侄子们在一旁满心醋意。
我的父亲送我去念书了。是他送我出去的，他却不能接受我已经离开家这个事实。我离开家很久了，他还不能接受。他总是以为我很快就会回来，所以常常去村口接我。从前我在附近的县城里上学，每到周末就会骑着车子施施然从远方来，我父亲接到我，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背着手往回转。后来我离开家远了，一个月都不回家来，我的父亲还是照常去接，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口往我来的方向望很久。后来我离开家更远，一年里也难得回来一次，我的父亲他不是那么常常去接我了，但是在他认为每一个我该回家的日子都还是要去接的。而且一直等啊，等啊，有时直等到天黑透，他也不回家。我母亲走来告诉他说：“别等了，打电话来了，忙，不回来了。”他很少相信这话。但是我确实已经很少回去了。
我的父亲快要七十岁了，他一个人生活在寂寞的乡下。他的生活很简单：他起床，他生火，他吃了饭以后喂鸡，喂鸭，喂狗，他喂完了它们以后就一个人坐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打盹或者向东看，每次我若回去必从东面来，但是我回去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我的父亲他一个人生活在寂寞的乡下，他没有出过远门，他不知道我在哪儿。他只知道我回来的时候会从东面来，他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从没劝过他不要再去等我，我知道我劝了他也不会听，我只是怕，他哪一天再也等不到我了怎么办。
我的家那个地方，是非常静寂的。每次我回去，我都会很快就对那种静寂感到恐惧。你根本感觉不到日子的脚步在匆匆地走着，你只知道那里的一切都已经是一个永恒静寂的存在。日头正高的时候，你穿过漫长的土路，你只能看见一切都是沉寂的：狗在房门口卧着，嘴巴搁在自己的前爪上，牛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反刍，山羊在懒洋洋地啃着草皮，谁家的父母在责打孩子，一声锐叫很快消失在郁热粘稠的空气里。我的父亲他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着，他老了，他不能改变这些，他只能把我送出家门。我的父亲他他是教师，他很小的时候就送我去念书了。他就把我送走，走远，越远越好。他知道他送走了我，我不会再很经常回来，甚至也许就不会回来了，他还是送我走，送我走远。越远越好。
我就是怕啊，万一哪一天他再也等不到我了，怎么办。我没有问过他，但是我知道他的答案。他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快要七十岁了，他注定了要在村口，等一个他不能确定的存在。而我，却不能向他，向我的父亲保证我什么时候会回来。
今年的这个春天，燕子又已经飞回来了，花已经又开了。我的家里的大榆树上，如今榆钱儿也已经风一吹就满树哗啦哗啦地响了吧，而那个爬上去采榆钱的人呢，还在遥远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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